炒一锅跌宕的岁月

文 · 尤今

彩虹炒饭

父亲是天生的饕餮。

他常常说:“穷有穷的吃法,富有富的吃法;最重要的是,不能亏待自己的味蕾。鲍鱼诚可贵,咸鱼也不赖;鱼翅有鱼翅的好滋味,粉丝也有粉丝的好味道,细细咀嚼,各有千秋啊!”

把这样的“饮食哲学”贯穿到现实生活里,就算是稀松平常的食材,他也能烹调出醇浓的美味;就算是处在贫穷的犄角旮旯里,他也能把日子弄得“活色生香”。

在经济拮据的时期,熬炼猪油是父亲的看家本领。他从菜市里拎回一大块沉甸甸、白晃晃的肥猪肉,先以磨刀石把刀磨利,然后,在砧板上把偌大的肥肉细细切丁。那个时期,我正沉迷于阅读《水浒传》,而每回看父亲专心一志地切这块大得好像一爿天空的肥肉,我便会联想起《水浒传》原著第三回《鲁提辖拳打镇关西》的故事。好打抱不平的鲁智深为了替被郑屠(绰号“镇关西”)强骗欺压的金翠莲出口恶气,故意找茬儿,要猪肉店的老板郑屠把10斤瘦肉、10斤肥肉和10斤寸金软骨剁成丁。起初,郑屠一一照做,然而,后来,他知道鲁智深是故意上门找麻烦的,故而火冒三丈地抄起杀猪刀来,鲁智深趁机把切好的肥瘦两包肉丁砸在了郑屠脸上,惨白与艳红的肉丁霎时漫天飞舞,两人就此大打出手……我之所以会联想起《水浒传》这个情节,纯粹是因为我觉得父亲细切肥肉的手势非常利落,和专业的肉店老板郑屠相较,毫不逊色。不过,这样的联想,实在太无厘头了,也、也……呃,有欠敬意,因此,我是半个字也不敢向父亲提起的。然而,话又说回来,如果斗胆提起,兴许秉性幽默的父亲也不会生气,反而会称赞我读《水浒传》读出如此兴味,孺子可教呢,哈哈哈!

熬炼猪油,是一项非常考验耐性的工作。父亲把切成丁的肥膘放入厚底黑锅里,用小火慢慢加热,当脂肪逐渐融化时,会“滋滋滋”地释放出一种宛如音乐般的声响。父亲就站在热气熏人的大锅前,不时用勺子轻轻搅拌,借以防止肥膘粘锅或焦化。当锅里浮起一粒粒色泽金黄而颗粒饱满的猪油渣时,父亲便赶紧关火,将猪油渣滤出,再把晶莹透亮的猪油盛到容器中。

接着,便是做那令我们引颈期盼的猪油炒饭了。

父亲从冰箱里取出隔夜饭,弄松,在油锅里加入猪油,把蒜泥爆香,倒入饭粒、倒入蛋沫,只见铲子飞舞,大锅震动,铿锵有声。厨房满是蓬勃的生机,丰富而质朴的香气四处游走,未成曲调先有情哪!最后,父亲浇上生抽、撒上青葱和猪油渣,炒饭立马便泛起了一种非常温暖的色彩。

父亲功夫了得,每一颗炒就的米粒都裹上了酥香的蛋沫,粒粒分明,谁也不挨谁,好个赏心悦目的“金包银”啊!用的是猪油,然而,炒好的饭却润滑而不油腻。猪油炒饭真正的主角是猪油渣,酥酥脆脆的猪油渣在嘴里嘎嘣乱响油脂四溢,简直就是叫人魂飞魄散的享受啊!

猪油炒饭固然好吃,然而,经常吃,却会导致身体摄入过多的热量,不利于健康。可我们都太喜欢吃了,所以,睿智的母亲便想方设法给炒饭换个面貌。在家里经济捉襟见肘的时期,未能给炒饭配搭奢华的食材,善于变通的母亲便从瓜果蔬菜中寻找灵感,像玉米啦、红萝卜啦、豆角啦、包菜啦、长豆啦、橄榄菜啦、梅菜干啦,等等等等,都是她常用的食材。她不用猪油,选择的是价格廉宜而味道浓郁的花生油。

如果说父亲的炒饭像是大江大海,具有波澜壮阔的香气;母亲的炒饭呢,则像是小河小溪,它的香气是含蓄内蕴的。

我最喜欢母亲做的“三菇炒饭”——蘑菇、冬菇、杏鲍菇炒在一起,再加入切成颗粒状的红萝卜、豆角和玉米,黑色、褐色、米色、红色、绿色、黄色,诸种食材糅合在一起,有着彩虹般的斑斓,大家径自称它为“彩虹炒饭”。

彩虹炒饭松软清香,唇齿之间鼓噪着菇类丝丝缕缕的鲜味和瓜果菜蔬的甜味,吃在嘴里,有一种返璞归真的好滋味,好似潺潺地流进嘴巴里的,是不染尘垢的清泉。有的时候,母亲只用鸡蛋和咸鱼为食材,在炒好的米饭上撒上炸脆的小葱。大口大口地吃着时,偶尔吃到煎得咸咸香香、酥酥脆脆的咸鱼,味蕾总响起“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吃了一碗,又添一碗,从舌尖到胃囊,满满满满的都是欢喜。母亲看着我们狼吞虎咽,圆圆的双眸总溢出满足的笑意。

在我们的整个成长历程里,炒饭就是我们生活里最大的慰藉。廉价的美食,是贫瘠生活里的釉彩,只要懂得变通,生活依旧天天绽放亮光。

对我而言,平凡的炒饭是无可取代的,因为里面掺和了幸福的滋味。

家的味道。

“墨汁”炒饭

有一个时期,我家的炒饭,蒙上了让人不忍回顾的黑色素。

黑色的炒饭?

没错,黑得就像是用墨汁炒成的。

当时,新加坡是马来西亚联邦的一份子,在1964年7月21日,回教先知穆罕默德诞辰纪念日,举行回教徒游行,触发了极端可怕的种族冲突。

由新加坡《联合早报》于1998年出版的《李光耀回忆录》第49章“种族暴乱”中,李光耀先生对这历史事件有详细的忆述:

当晚10点半我在电台发表广播时,根据警方的报告,叙述了暴乱如何开始:“大约下午五点过后,2万5000名回教徒组成的游行队伍经过加冷煤气厂,这里是华族居民占多数的地区,当时联邦警察后备队(从马来半岛调来)的一名队员,要求一群掉队的人回到队里去,这群人不但不听从他的要求,反而对他拳打脚踢,接着便发生一连串骚乱事件,更多的人变得无法无天,殴打路人和无辜的旁观者,骚乱行动迅速蔓延到整个芽笼区。到晚上七点半,市区也发生骚乱了。”我吁请民众恢复理智:“此时此刻,什么原因、什么人造成这种局面,已是枝节问题,一切迹象显示这起突发事件事先有人在幕后组织和策划,目的是要使它变成可怕的种族冲突……然而从现在开始,我们的任务是制止这种愚蠢行为……谣言和报复、反击的狂言,只能引起群情激动。”可是,种族情绪已经被挑动起来了,暴力事件四处发生,歪曲或夸张的消息很快便从口头传开去,全岛各地的马来人开始杀害华人,华人则进行反击,结果总共造成23人死亡,454人受伤,尸体在殓尸房点算时,马来受害者跟华人一样多,原来私会党党徒介入,保护华人并进行报复,那是因为他们受到马来军团和以马来人为主的联邦警察后备队员的严厉对待。暴乱行动断断续续地一连发生了几天,这期间,每天只有短时间解除戒严,好让居民到巴刹买东西,戒严一直延续到8月2日才取消。

在草木皆兵的戒严期间,父母在家里囤积了好些白米、罐头和食油。受食材的限制,母亲为炒饭注入了新的“内容”——五花八门的罐头诸如午餐肉、冬菇肉酱、豆豉鲮鱼、沙丁鱼、笋尖、红烧排骨、红烧猪脚、红烧扣肉、五香肉丁、香焖花生等等等等,都成了炒饭的好搭档。然而,坦白说,在当时那个杀气腾腾、风声鹤唳的环境里,大家都活得像惊弓之鸟,谁还有心思和胃口呢?吃饭,变成了例行公事,仅仅为了果腹而已。当阴森森的夜晚降临时,我们不敢开灯,怕引起暴徒注意;用餐时,只捻亮手电筒,一圈微弱的光模模糊糊地照在隐晦的炒饭上,看起来黑不溜秋的,隐隐约约好像是用墨汁炒就的。很多时候,心事重重的父亲只略略吃上几口便搁箸了。入寝之前,担心理智泯灭的暴徒会破门而入,一家大小将“阿Q精神”发挥得淋漓尽致,大家合力将沙发和桌椅搬去挡住大门。每一根衰弱的神经都犹如干燥的海绵分分秒秒地吸收着恐惧,即连窗口透进来的月光,也是白惨惨的,黏在身上,寒嗖嗖的,怪不舒服的。

心事像个尖尖的凿子,把父亲的睡眠戳出了千疮百孔。他在黑黢黢的屋子里踱着方步,沉重的叹息声跌碎一地。除了担心时局的动荡外,他心里还挂着一桶沉甸甸的水——他生意上的一名好伙伴老高,在第一天发生种族骚乱时便失踪了。只是,在父亲牵肠挂肚、忧心如焚的这一刻,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遍体鳞伤的老高已经躺在冷冰冰的殓尸房里了。

事后,同在公司里任职的堂哥谭国新探悉,老高当天是在回返芽笼士乃的住家时,被同村的马来人从电单车上拖下来,活生生地用乱棍打死的。

父亲知道消息后,眼缠红丝,几天几夜,不言不语,被内心翻江倒海的痛苦凌迟着。

骚乱平息后,罐头炒饭便从我的家里销声匿迹了,大家都不愿、不肯再吃,因为里面埋藏着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

黑色的炒饭、黑色的历史。

珠宝饭

我的三个孩子,是在国泰民安的太平时代里诞生的。

父母的喜好,常常在孩子的味蕾上留下永恒不灭的烙印。在我孩子的成长岁月里,家里也常常飘荡着炒饭的香气。

他们百吃不厌,我当然也就百做不累啦!

我的炒饭,用料多,工序繁。首先,把饭煮好,放进冰箱。次日取出,弄松,再准备其他食材。将蒸熟的螃蟹剥壳剔肉,把鲜虾、叉烧、火腿细细地切成丁,胡萝卜切丝、长豆切粒、小葱切片、玉米剥粒。热油起锅,爆香小葱,倒入蛋沫,加入白饭,饭粒和蛋沫均匀搀和,最重要的是,米粒和米粒各自为政,谁也不粘谁。接着,渐次加入其他食材,不断地翻炒。最后,撒入生抽、胡椒粉、鱼露和少许糖,再以青葱点缀,便大功告成了。

捧上桌的炒饭,像一幅色彩斑斓的抽象画,红白黄绿褐,美不胜收,我称它为“珠宝饭”。

热闹丰腴的“珠宝饭”百味纷呈,润而不腻的米饭透着鸡蛋淡淡的香,各种食材相互交织而又各施其才,犹如各种乐器和谐地碰击在一起而奏出的交响乐,圆融和美。

孩子们“哇哇”连声地大快朵颐,看到他们气吞山河的样子,就算再辛苦,我也甘之如饴。

“珠宝饭”在我家还负有特别的“使命”。

有时,孩子考到好成绩,会理直气壮地提出要求:

“妈妈,晚餐我可以吃珠宝饭吗?”

我急匆匆地外出选购新鲜食材,喜滋滋地炒出一大锅“珠宝饭”,能以此为孩子小小地庆贺一番,我心中涌出无边的满足。

有时,孩子们会放大自己的忧和愁,一无是用地钻牛角尖。这时,我也会炒“珠宝饭”来为他们驱赶那条盘踞于内心的毒蛇。有一回,就读小六的女儿和好友闹翻了,回家后眼泪吧嗒吧嗒地掉。晚餐时看到桌上的“珠宝饭”,尽管双眸还肿胀着,嘴角却已欣然翘起。大口大口地吃着时,居然问我:“妈妈,为什么炒饭里没有螃蟹肉?”嘿嘿,明明在疗伤,居然还能发现我偷工减料!

在孩子“外在的我”(四肢和身体)与“内在的我”(心和脑)拼命茁长的时期,我总想方设法让他们从味蕾到胃囊都能深切地感受到家的温暖、爱的温度。

各自成家立业后,孩子们既传承了我的食谱,也发展出自家新颖的食谱。

有一天,女儿说:“妈妈,我要给您做顿珠宝饭。”

我暗忖,“珠宝饭”工序繁琐,而这天又是她的工作日,她如何抽空来做呢?然而,我知道,成长后的孩子,不爱母亲叨絮,所以,我没有问,只待坐享其成。

晚上,她端上桌来的“珠宝饭”,让我双眸立马变成了霓虹灯。盘子里放着的,是纯白色的米饭、墨黑色的海苔,金黄色的海胆、橘红色的鱼子酱,色泽斑斓啊!

女儿笑嘻嘻地说:“妈妈,这是简易版的珠宝饭。”说着,嘱我用海苔把米饭、海胆和鱼子酱一起卷起来吃。

薄薄的海苔脆而香、蕴含甜味的米饭将鱼子酱饱满的鲜味激发了出来,细腻柔滑的海胆浓缩了整个海洋的精华,那种层次丰富的好滋味啊,使每一口都变成了奢华的享受。

女儿说:“妈妈,海胆和鱼子酱都是你最爱的,我买了好多,您尽量吃吧!”

“珠宝饭”,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当年,我以它来娇宠孩子;现在,它拐了一个弯,以另一个截然不同的面貌来宠溺我。

(作者为本地作家、新加坡文化奖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