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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有时是毒药

文·尤今

开学第二周,我便接到了她的电话。

她以又急又快的语调,开门见山地说道:

“我是健晖(化名)的母亲,听说 今年你是他的级任老师,不知道你可 以每天给我拨一通电话,报告他在学 校的情况吗?“

我一听,头颅立马膨胀了五寸。

我教5班,每班40人,如果每个 家长都提出同样的要求,一天即使有 一百个小时,也不够用啊!

我委婉地告诉她,有事情,我 自然会联络她,在风平浪静的太平日 子,就不必日日互通信息了。

我委婉地告诉她,有事情,我 自然会联络她,在风平浪静的太平日 子,就不必日日互通信息了。

她显然很不满意,嘟嘟囔囔地说:“健晖这孩子啊,在家里静得像 哑巴,我什么事也问不出来,我根本 不知道他在学校有没有胡搞。以前, 喜欢邻座组屋的一个女孩子,还约她 看戏呢,幸亏被我发现了,赶到戏 院,把他们拆散。为了这事,他一整 个月不跟我说话,你看看,这样的孩 子,如果不严加看管,怎么了得!老 师,我需要你的合作⋯⋯”

我心里暗暗叹息,需要和她合作 的,其实是侦探社啊!孩子在母亲铺 下的天罗地网里生活,恐怕连呼吸都 有困难呵!

健晖皮肤黧黑,个子高大,不 是顶天立地的那种魁梧,但是,很壮 实。外表充满了阳光的气息,神情却 像座老庙,肃穆而又安静。他坐在课 室的一个角落,长时间维持着同一个 坐姿,好像一个入定的老僧。然而, 我发现,他除了金口难开之外,功课全都做得一丝不苟,准时呈交,是个 一点儿都不让老师操心的好孩子。

让我操心的,反倒是她母亲,三 天两头给我拨电话,巨细靡遗地探听 健晖在学校的一举一动,有一次,我 忍无可忍地说:

“健晖已经16岁了,是个做事有 分寸的成熟学生,你应该对他有多一 点的信任,给他多一点的自由⋯⋯”

“自由!”她像是脊梁骨被人 戳了一下地尖叫起来:“给他自由, 出了事,你能担当、你能负责吗?你 别忘记,我就只有健晖这样一个儿 子啊!”

她是离婚妇,离婚原因不详, 然而,显而易见的,她在失去丈夫的 同时,也失去了安全感,误以为只要 把任何属于她的东西(包括人)紧紧地 攥在手里,便万一无失了。“欲擒故 纵”的道理,她一点儿也不懂,成 天就只患得患失地在小枝小节上兜兜 转转,疑心生暗鬼,就算是风吹草不 动,她也以为鬼来了。

健晖被他母亲这道无形的锁链 紧紧地锁着,活得像个萎萎蔫蔫的傀 儡。他在课外活动上,一点也不积 极;班上的活动,一点也不愿意参 与。放学钟声一响,便脚底着火一样 飞回家去。

有一回,来见我,言简意赅地 说:“老师,我想退出篮球比赛。”

我大吃一惊,因为据我观察, 篮球是他最爱的一项活动,每回灌篮 时,总看到笑容像绽放于沙漠的花一 样不可思议地出现在他的脸上。

追问退出原因,他只说:“对不起!”一张脸,像一扇紧闭着的门, 完全看不到任何的表情。

我知道,症结一定是出在他母亲 身上。尝试与他母亲沟通,她的声音 像玻璃碎,尖尖细细的,割着我薄薄 的耳膜:“孩子到学校去,为的不就 是读书吗?干吗要参加这样那样的比 赛?浪费时间而已!如果他因为参加 了这些没有用的比赛而影响了考试成 绩,你能承担后果吗?”

听到这样的话,想要尖叫的, 是我了。我勉强按捺住行将爆发的脾 气,请她次日一早到学校来,和负责 课外活动的李老师面谈。

次日一早,她便风风火火地来 了。长得高头大马,走路的速度很 快,像蒙古一匹剽悍的战马;方形的 脸上,有着那种 “说一就一、说二 就二”不屈不饶地顽抗到底的固执。

虽然已经离婚了, 她还是自 称“张太太”。我和李老师把母子 俩引进会议室里。“张太太”不等李 老师开口,便开宗明义地说:“我是 无论如何也不允许健晖参加篮球比赛的。”

我注意到,健晖的眼皮跳动了 一下,有一丝痛苦从他眸子里流了出来。

那天早上,我和李老师就好像 是两个遇到兵的秀才,有天大的理由 都说不清,她将在电话里对我说的那 一番话像隔夜的炒饭一样,不惮其烦 地、翻来覆去地炒、炒炒炒,说得 大家双耳都生茧了。健晖索性闭上了 眼睛,可是,我清楚地知道,在他紧 闭着的眸子里,有痛楚、有厌恶、有无奈、也有歉意。

会议徒劳无功地结束, 健晖 拉开门,像一阵风,头也不回地飞 卷出去。她的母亲朝他背影大声喊 道:“早点回家啊!”

这一天,我在上课,校工通知 我,办公室有紧急电话找我。

“我是张太太。”

啊,是那把我常在噩梦里听见 的声音。

“请问有什么事?”

“哦,健晖昨天生日,我给他买 了一双锐步(Reebok)的名牌鞋子, 可是,今天早上,他死活不肯穿去上 课,说什么校方不允许。我说,这可 怪啦,你们学校,怎么该管的事不去 管,不该管的,偏偏管得这么紧!我 告诉你啊,这鞋子,是我让他穿去学 校的,你们可别干涉呀!”

从四楼课室急巴巴地赶下来接电 话的我,在这一刻,真希望手里有一 盆冰冷的水,不是用来浇熄我心中怒 火的,而是用来淋她,借以唤醒她的 理智的。

由于校方不鼓励奢华的风气, 曾经再三告诫学生不要穿名牌鞋子到 学校来,健晖把这话记在心上,偏偏 他无法无天的母亲却怂恿他去“触犯校规”。

我回返课室后,惊异地发现, 健晖穿的,就是往昔那双朴实的鞋子 啊!我问:“为什么你母亲说你穿 了一双锐步名牌鞋来上学?”他指 了指地上那个塑料袋。嗳,我明白 了。懂事的健晖,拗不过他的母亲, 便以自己的方式来解决问题,我的 心弦,温柔地被牵动了。冷不防他 问道:“刚才,是我母亲打电话来 吗?”我点头。这时,我又清清楚楚 地看到一丝痛苦从他眸子了流了出 来。然后,他忽然说道:“老师,对不起。”说这话时,他嗓子喑哑,好 似喉咙受伤了。

学校接近年中大考之前的一个 月,班上成立了学习小组,学生在食 堂用过了午餐后,留下来温习一个小 时。五人一组,强者与弱者互相配 搭,强者在帮助弱者解疑释惑的同 时,也可以温故知新,并从中发掘出 自己也不甚了了的一些问题,请教老 师,借以强化自己。弱者得到强者的 帮助,当然也日有所进。由于这个互 惠计划对学业有所辅助,“张太太” 并没有反对健晖留校学习。

平素独来独往的健晖在参加了 学习小组之后,性格也有了转变。他 能以简单扼要而又清楚利落的语言为 组员解答疑问,因此,获得了同学的 好感与尊重。他变得比较开朗,隐 匿的笑意也开始在他脸上蜻蜓点水似 展现了。

张太太似乎也注意到她儿子的转变了,有一天,拨电给我,旁敲侧击:

“健晖是不是在学校结交了女 朋友?”

“没有啊!”我愕然应道。

“我怎么就觉得他神情怪怪的, 有时,我跟他讲话,他要应不应的; 有时,我有看到他呆呆地出神,我 想,他八成是在恋爱了。”

“他在学校一切如常啊!”我没好气地应道。然而,说这话时,我并不知道,一场无可挽回的大悲剧,已 经悄悄在酝酿了。

当天晚上,女组长秀丽拨电给组 员,提醒他们次日带某一份讲义来学 校以进行复习。当她拨电给健晖时, 是张太太接电话的。她当场像是逮着 了“犯人”,反反复复地诘问秀丽和 健晖是什么关系,秀丽受不了,断然 挂了电话。这样一来,她的疑心病更像是火遇到了油一样,轰轰烈烈地烧 了起来。她“审问”健晖,再三再四 地问、翻来覆去地问,然而,要在一 个清澈的池塘里捞出一尾实际不存在 的鱼,当然是一无所得啦!那一湖平 静的池水,平白无故地被她搅得皱 纹乍生。

第二天,课室里,健晖的位子是空着的,而且,永永远远地空着。

健晖当着他母亲面前,从17楼跳了下去。

事缘次日当健晖正要上学时, 他母亲还是不依不饶地追问他“女 友”的事情,已经在精神上被她折磨 得千疮百孔的他,闷声不响。“理 不直气极壮”的她大声说道:“好, 你不承认,没有关系,我去学校问你 老师。”正在穿鞋子的健晖猛然抬起 头来,悲声叫道:“不要,你不要 去!”她说:“哼,我就知道你心虚 了!你不让我去,我偏要去!”健 晖飞快说道:“你真的去,我就跳 楼,死在你面前!”她恶声恶气地 说:“你以为你这样威胁我,我便怕 你吗?我去,我现在就去!”说着, 转身开鞋柜。健晖就在他母亲把鞋子 套在脚上的电光石火之际,飞跃栏 杆,奔赴黄泉。

丧事过后,张太太到学校来, 坐在健晖课室外,撕心裂肺地哭,边哭边说:

“我那么爱他,他怎么可以这样做⋯⋯”

她歇斯底里的哭声是如此的悲 惨,整个肺几乎都被她拽出来了!

她不知道,不得其法的爱,其实是一帖足以致人于死地的“毒药” 啊!

(作者为本地作家、新加坡文化奖得主。该文除化名外,内容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