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认错人了

我喜欢坐在巷口的那棵榕树下看着她。

巷口正对着一个小公园，供人使用的器材设施大多已经锈蚀，刷上的漆也掉了大半，灰扑扑的，像是蒙了尘。而她喜欢坐在公园的秋千上发呆，穿着干净朴素的棉布裙子，头发是她那个年代流行的样式，梳得一丝不苟，与这片被岁月洗礼过的公园契合得像是一幅画。

日光下披散在地面的树影斑驳，空气恬淡温和，慢悠悠的，像是一曲让人不由自主放松下来的小调。每次经过小公园，我都会轻轻哼起一首她熟悉的小调，然后假装不经意间与她对上视线，扬起一个笑脸向她打招呼：“又见面了。”

而她像受惊的兔子似的抬起头，看向我的眼神里充满警惕：“你认错人了。”

如今，我已经能做到笑容不减，抬起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刻后，慢慢地收回，攥住衣角，回应的声音欢快：“噢，这样啊。”

烈日炎炎，我坐在榕树下听着蝉声，手上拿着的那杯果汁里晃荡着冰块，散发着令人愉悦的清凉气息。我给自己灌了口果汁，斟酌好词句后，小心翼翼地靠近她，试探着递出手中的另一杯果汁。

她犹疑了片刻，便向我道谢。接过果汁喝了一口后，她情不自禁地表现出一分惊喜，“我在家里也常喜欢榨这种口味的果汁，我的女儿很喜欢喝。我会在里面放芒果，苹果，还有……”她停顿了很久，眉头皱着，看起来有些烦躁。

“一点酸奶。”我补充着说道，目光顺势落在她手腕，一副纸质手环正套在她的手上，略微显得有些宽大了，覆在她皱着而粗糙的皮肤上，衬得手腕苍白而纤细。

“是的，一点酸奶。”她小口地喝着杯中的果汁，语速很慢，“我在家里也常喜欢榨这种口味的果汁。”

我笑着看她，一时忘了形：“我知道。”

如同触及藏在某处的警戒线，几乎是在我话音落下的同时，她猛地抬起头，在我们之间筑起一面厚而无形的高墙：“你怎么会知道？你认错人了。”

杯子在这一刻摔落在地，未喝完的果汁四处飞溅，染上了她的棉布长裙。我怔愣了片刻，弯腰捡起那沾了尘土的杯子抱在怀中，轻轻应了一声：“我很抱歉。”

我又一次在公园见到坐在秋千上发呆的她。

被遗忘的小公园今天迎来了一群新的客人，穿着明艳衣裳的孩童嬉闹着踏入这片领域，蹦跳在各个设施之间玩得不亦乐乎。最后，他们将目光投在她所坐的秋千上，叽叽喳喳地将她围成一团，提出请她让出位置的请求。

她让开时，只想着玩耍的孩童蜂拥而上。她的动作很慢，又忙着给他们腾出空间，一不留神踩空一步，摔倒在地上。我第一时间走上前将她扶起，她低头拍了拍棉布裙子上的尘土，客气地说了句谢谢。

“这棉布裙子可不好洗，但愿别弄脏了。”我张了张嘴，话音在嗓子里转了个圈，成了一声笑，“你好像总在这个公园里。”

“我在等我的女儿来接我。”她低垂着眉眼，声音温和，“谢谢你帮我，你是个好心人。你……和我的女儿很像。”

我眨眨眼，目光中带了我自己都未察觉的期待：“你也很像我的母亲。”

她顿了顿，不着痕迹地抬眼打量着我，目光里是我熟悉的警惕：“你……不会想说我是你的家人吧？”

她的棉布裙子沾上了尘土，梳得一丝不苟的白发也散乱了，我仍搀着她的手，苍白纸质手环上的打印字体映入我的眼中。

“家中长辈，身患阿尔兹海默症，如有走失，请联系电话……”

后面那串数字，是我无比熟悉的电话号码。

我摇摇头，深吸一口气，扯出一个笑：“没有，我认错人了。”

林高评语：

母亲已失忆。女儿要陪伴和照顾母亲，因此领会到母亲的改变不是常理可以理解的。失忆的人有感觉吗？她们在想些什么？看顾的人要具备相关的知识，但是，更重要的是，要有加倍的爱心和耐心。小说的结尾引人感伤，旨意却不止于感伤。失忆者的存在意味着生命的报废吗？应该怎么去对待？这是读后要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