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理想主义者的艺术追求
文图·邹璐
1936年出生的郑文彬,今年已经81岁了。看着他身穿工装裤,背着双肩包,背影依然矫健挺拔,消失在乌节路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在想,年轻时的他浪迹天涯,是不是就是这样?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仿佛目送一个时代渐行渐远,真希望他不仅可以留下更多作品,也给我们留下多一些关于那个时代的点滴回忆。
郑文彬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来得利落敏捷,虽然满头花白头发无可否认地昭告他已经老了。他说为了保持体力,他每天早上和傍晚都会花上两个小时锻炼身体,通过运动,让自己的骨骼、关节轻松一点。但他也坦言,他讨厌运动,因为感觉是在浪费时间,他想花多一点时间画画。但是,不可不服老啊!他又喃喃自语道,为了有更好的体力画画,他只能强迫自己必须加强锻炼身体。
在年少的时候,他不会想到有一天会成为一名艺术家。如今已经进入耄耋之年,他应该庆幸自己曾经的选择,因为,正是艺术,赋予他不一样的人生。
颠沛流离的童年少年
郑文彬(Tay Boon Pin)出生于印尼苏门答腊峇眼亚比(印尼语:Bagansiapiapi), 那是一个历史上曾经名噪一时,由闽南移民开拓的19世纪亚洲最大渔场。郑文彬的父亲作为第一代移民,从福建老家移居至此,以打鱼为生,养育了他们兄弟姐妹(五个孩子)。郑文彬排行第三。
郑文彬说,当他到了上学年龄,正赶上日军南侵,占领东南亚,学校里开始教日文,他退学了,放弃读书。战后不久,印尼发生排华事件,大批华人被迫离开家园。所以他的整个童年、少年时代就是在战争的阴影和社会动荡中度过,虽然读书不多,却对社会现实有着比同龄人更深刻的体悟。唯一的一点温暖记忆就是上小学的时候,美术老师教他画画,让他隐约感到,画笔可以代替言语,表达他的心声和想法。
在印尼排华事件的惶恐不安中,郑文彬跟随母亲逃离苏门答腊,移居新加坡。那时,他们家住在后港,当年那里有一大片池塘,潮州人在那里养鸭。看到水,无论是海水,还是新加坡河水,又或者是养鸭塘的池水,都会让他感到安心。或许正是因为这些最初的生命记忆,他最多创作的是以水为题材的作品。
偶然进入南洋美专
郑文彬进入南洋美术专科学校(简称南洋美专)是一个偶然,但也可能是一个必然。因为受教育程度不高,又必须要在繁华都市新加坡立足谋生,每个人都需要有一技之长。于是他想到自己对绘画有兴趣,希望学会画画,今后以此谋生。
作为一名穷学生,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刻苦用功。那时候他就住在美专学校里,从早到晚坚持画画,苦练基本功。当年美专的指导老师有钟泗滨、张荔英等,他们各自的教学方法不同,但由于他们卓越的艺术造诣,深深影响了这些年轻学子。郑文彬感慨地说,他一辈子都不能忘记这些老师的教导,他们的教导影响他一生。
1956年,郑文彬从南洋美专毕业。在长达40年的职业生涯中,他做过出版社的美术设计,也担任过美术教师工作,但对他影响最深的,是他从1956至1970年的10多年时间里,积极参加赤道艺术研究会(“赤道”)的活动,担任“赤道”美术指导老师。当时赤道艺术研究会拥有会员最多时达300多人,学习绘画的人十分踊跃。教学相长,通过教导年轻学员学美术,也让他的绘画技艺获得锻炼和提升。可以说这是他的一段重要人生经历,更是他清贫而灿烂的青春岁月。
曾经梦想浪迹天涯
郑文彬说,他性格内向,不善与人交往,总是一个人默默无闻地画画。但对于时事、社会的关注,以及对人情世故的体察却是敏感的。赤道艺术研究会深受时代风潮的影响,反殖、反帝、关心社会是那个时代的口号。他们坚持走现实主义路线,认为艺术应该反映社会现实,为人民大众服务,甚至一些激进的左派思想深深影响了他。他虽然不善言谈,内心却变得充实、坚定,富有激情,并将这份激情化作追求艺术的动力。郑文彬说,那时候他吃住都在“赤道”会所,除了上课,就是画画,过着最最简单的生活,吃的是最最简单的食物,内心却像有一团火一样,充满热情,充满力量,画起画来废寝忘食。
为了能够更好地反映社会现实,他的画笔所描绘的都是普通百姓:他画工厂的女工、忙碌的小贩、三轮车夫、读夜校的年轻人。他也画牛车水的街景、新加坡河上的舯舡(Tong Kang)。他还独自一人北上马来西亚,在登嘉楼(Terengganu,旧称丁加奴)、文东(Ben tong)、东海岸各地,用画笔描绘当地渔民出海、归航、渔获、晒鱼、补网等等劳作场景。为了体验和描绘当地人的生活,他长时间观察海水、海浪;观察日光、云影的变化;观察当地人的表情、眼神。听他们的谈话,看他们忙碌劳作。有时候,他会在当地一住就是三两个月。
理想主义者的“降落”
当时政治风潮已经渐渐减退,新加坡经济正在快速成长,城市变迁速度惊人。从前身边的同学、朋友,在各自的艺术成长、事业发展中越来越有成就。原先大家有着共同理想、社会抱负、艺术追求,不知不觉中,大家已渐行渐远,进入不同社会阶层,而他却像是一个格格不入的“闲人”,继续过着他的理想主义艺术家生活。
他向往的生活就是浪迹天涯,尽自己的笔力去描绘普罗大众真实、砥砺的生活,去记录他的时代。那些画面,那些风景,那些人,不是因为美,也不是因为有什么特别,而是因为真实,最寻常普通的真实。当然,他也从来没想过这些作品在艺术市场的标价问题,他根本没有市场观念,他的价值观就是他的艺术观,他的艺术观就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的纯粹艺术追求。
他认定自己是一个坚持现实主义创作的艺术家,但其实他是一个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的艺术家。他既深入生活,又远离生活;他生活在人群中,又远离人群。他认为他的作品反映现实,可是怎么感觉如此脱离现实?他是一个与世无争的流浪者,更是一个被时代列车抛下的落单者。
真正把他拉回现实生活的是在某次旅行途中,他与一位槟城女子相识,他们是在一次与众多年轻朋友一起结伴同行的旅行中相识。不久,他们结婚了,随着三个孩子的陆续出世,家庭的责任,养儿育女的重担,让这位理想主义者终于“降落”,回到真正的现实生活中。
作品与他的生命紧密相连
我们翻阅郑文彬迄今为止出版的唯一一本画册(这是由“海卉艺苑”于2015年为他举办个展时出版的)里面收录的作品绝大多数是1950到1980年代的。这是他最多产、创作力最为旺盛时期,同时也是绘画技法、创作技巧不断成熟的时期。
从这本经过严格遴选整理而成的画册,不难看出郑文彬创作的一些重要特点。首先是他对于场面场景的撷取和描绘。例如,他的重要代表作,完成于1965年的大幅油画《水兵》,上了年纪的人都会记得,早在60年代,武吉士(Bugis)一带的繁华热闹和众多美国大兵酗酒、玩乐、声色犬马、灯红酒绿有关。这些从遥远美国来到亚洲的美军们,面对战争的残酷和血腥,总是想远离战争,总是迫不及待想来新加坡度假、买醉。
那时候,郑文彬时常骑脚车经过武吉士,看到醉醺醺闹哄哄的一幕,内心很受刺激,于是想到通过油画表现出来。画面占据主要位置的是酩酊大醉、脚步趔趄、东歪西倒的六位身穿白色水手服装的美国水兵。他们中有的帽子摘下,有的帽子歪戴,一个个烂醉如泥,动作夸张,表情狰狞,举止放肆,仿佛让人闻到弥漫的浑浊酒气。画面深处作为背景,构成“剧情”的是两个穿着短裤制服的马打(警察),他们似乎在窃窃私语,其实是一种逃避。画家让他们在灯红酒绿中隐去了脸,是一种隐喻,更是一种不必言说的嘲讽。郑文彬说,曾有收藏家要收藏他的这幅作品,但他坚持不卖,要留给子孙,因为那是真实的生活记忆,作品就是他的生活内容,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不能割舍,分离会痛。
郑文彬的创作多为场景画面,尤其是劳动者忙碌劳作的场景。画面上,无论是风和日丽,无论是乌云密布,男女老少都在为生活忙碌着。他很少描绘单纯的自然风光,更多是以人为本的人文风景。从城市到乡村,从山里到海边,郑文彬总是远远观望,细细观察,满怀激情地描绘着。实景作品的难度是对人群的动态刻画。要如何在平面的画布上表现出动感、立体感、空间感?用笔、用色都是挑战,并且,这是一场无尽的战斗。画家既要有细致的观察力,又要有精准、恰当、高超的表现力,将富有动感的现场、深具意义的背景以及诸多传情达意的细节融入到作品中。
由于从小看着渔民的父亲在海边劳作忙碌,画册中有多达三十多幅作品描绘了马来西亚、印尼、新加坡各地渔民的生活。一样是靠海吃海,各地的生活方式、劳作方式、以及渔船样式、渔民的装束等都各有不同,形成他笔下一幅幅富有各地风土人情的真实生活画卷。
郑文彬还在延续着他年轻时候的艺术理想:反映现实,关心普通百姓。在他落落寡欢的心底,一直眷念着那个风云变幻的激情时代,不忘初心,方得始终,也因此形成他的艺术特色。他的朴实无华的思想和敦厚朴素的情感,历经岁月,杂糅色彩,细致密实地融入到了他的作品中。
(作者为本刊特约撰稿)
参考资料:
《郑文彬画集》(海卉画廊,2015)
郑文彬画作网站:https://tayboonpin.wordpress.com/abou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