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止于米 相期以茶
——访九旬书法大家徐祖燊先生

文图·邹璐

徐祖燊先生是我国知名书法大家,戊戌新春佳节之际,94岁高龄的徐老欣然提笔,给自己写了一幅大中堂,就挂在家中客厅墙上。他以中国著名哲学家冯友兰先生,早年赠与金岳霖先生的联句“何止于米,相期以茶”为题,转录文句以抒发他的老怀心境:

文人对高寿的雅称,米字暗含八十八,故米寿为八十八岁,而茶寿则是八十八上再加廿字,即一百零八岁。米是形而下,求温饱,尚留在物质层面,茶则是形而上的精神层面,因此,从米寿到茶寿,也是从物质层面到精神境界的升华,故何止于米,相期以茶,是对老友的期许。咱老了,不止要丰衣足食,而且要相约一起走向更高的精神境界。长寿是目的之一,通达自在更是真谛。

细细品读文字和徐老的书法,其实,这不仅反映了他对于个人生命的深刻见解,也有他对书法本质的深邃感悟,听徐老谈及他的书道经历,也是聆听他所悟到的书法真谛。

旧学启蒙 打下坚实基础

徐祖燊(Chui Choo Sin)1925年生于中国广州,祖籍番禺。5岁时就在父亲的指导下开始描摹方格字(描红),7岁进入广州南武中学附小就读,10岁随同做生意的父亲南渡移居新加坡。

徐老学习书法的经历十分难得。当时,他们家住在牛车水一带,被称作是星洲书法三大家的谭恒甫先生在长泰街(Upper Hock Kian Street)上开了一间有恒私塾,父亲就将他送到那里,跟谭先生学习书法和古文。因为父亲相信,不能拿笔的人就只能做苦力。

谭恒甫先生

谭恒甫(1874-1954),广东新会人。据说是一位前清秀才,旧学功底深厚。1926年南来新加坡后创办有恒私塾。尽管当时在中国以及新加坡的华校,学生都有写毛笔字,但并没有专门的书法老师指导学生书法,也有老师字写得不错,但未必是书法家,又或者,既使是书法家却未必能教导书法,凡此种种,谭先生的有恒私塾就显得非常与众不同。他不仅教授孔孟经书,更注重书法传授,可能是当时唯一有教导书法的私塾。因此,一般私塾的学费每月1.5元,谭先生的私塾收费却是每月3元。

谭先生不仅学问好,书法也是公认的,先生的楷书劲美醇厚,很多本地甚至远至印尼、马来亚的华人商家、机构都来找他写招牌。先生除了私塾教书外,也售文鬻字,并且润格很高。以当时物价,一分钱就可以买粥、买米粉的年代,谭先生的字一寸一角,一尺一块,两尺四块,以此类推,可说是最贵的书法家了。

徐老回忆说,在谭先生的私塾学习3年,每天从早上8点到下午5点,一周六天,风雨无阻。早8点上课,先要把昨天先生教过的功课背熟,之后是默写,午餐之后写大字,大字结束通常已是下午三四点,老师会讲一些古文,内容是四书五经、论语孟子。3年的读写生涯,为他打下坚实的国学及书法根基。印象最深的,先生以罚写字为罚则,错一个字抄100遍、200遍。

徐老说,他至今还是用谭先生教导的方法练字,例如练字的毛笔,笔杆是用白钢特制,重达一公斤,可能是新加坡唯一使用白钢毛笔的人,这就是当年谭先生的教导,当年没有白钢,是以实心黄铜做笔杆加插笔头制成,以此训练提笔的腕力和稳重性。包括字帖也是谭先生当年所写,保存至今。94岁高龄的他依然每天晨昏临池,用老师的字帖练字。对他来说,那不仅是一种习惯,更是一种传统,或许也是一种境界吧。

经过3年私塾教育,父亲听从友人的建议,将徐祖燊送进养正小学,接受当时正规的学校教育。在那里他认识了另两位书法家老师徐东藩先生、高鸿铿先生,他除了继续谭先生的楷书,也开始体验蚕头燕尾的隶书之美。今天我们品读徐老的书法,不难发现他在汉隶魏碑以及楷书上的用功之深。

三年八个月 做工就是写字

徐老说,小学毕业后他有幸进入华侨中学,不幸的是即将开学之际,日军偷袭珍珠港,第二天(12月8日)空袭香港和新加坡。爆炸发生在星期一的凌晨,人们还在睡梦之中,一连串飞机投掷炸弹发出的爆炸轰鸣,打破新加坡的宁静,也打断了他的求学生涯。于是,年仅16岁的他,不得不外出找工作,也因此开启了他的一段特殊的写字生涯。

徐老说,三年零八个月是新加坡历史上的一段黑暗记忆。华校停课,为了谋生,他们只好改读日文,不仅为了生计,更重要的还是性命安全。日据时期,他进入一间日本电信公司做汉字抄写员。这是他的第一份工作,每天有大量的汉字文本需要抄写,因为当时没有打字机、复印机,只能人工进行誊抄,通常使用铅笔,写在复写纸上,有时候一印六张,因此需要写得非常用力,真所谓力透纸背。

因为他的字迹端正挺拔,后来公司还安排他给墓碑题字,那时他还只有十七八岁,就奉命用毛笔在木制墓碑上题字了。这是徐老的一段独特经历,意想不到的是,日本占领期间,他居然因为擅长书法,写得一手好字,不仅保全性命,更为自己争取时间和机会磨砺书法。

师生书缘 跨世纪的坚守

日本投降,新加坡光复,已是超龄生的徐祖燊重返校园,继续未完成的中学课程。他同时进入华侨中学和位于金炎路的中正中学两所学校读书,上午在中正,下午在华中,学校恢复正轨后就在中正。华中和中正作为本地历史悠久的老牌华校,栽培了众多优秀子弟。徐老一直以自己是两校校友深感自豪,举凡学校及校友会事务,他都有求必应,尽心尽力,既便离校超过70年,每提及母校,依然毕恭毕敬。

不过,早年的华校的确是令人怀念。当年徐老在中正求学,有幸得到学识渊博,并有很深书法造诣的张瘦石、吴得先两位先生的指教。尤其是被称作是教育家、书法家、一代儒商的庄右铭先生,当年正巧担任他们的级任老师。当时中正的同班同学中,有好几位写得一手好字:最年长的就是今年已经97岁高龄的林子平先生。此外,还有后来出任端蒙学校副校长,也在新加坡国立大学文学院中文系指导书法的杨伟群(已故),以及后来在中正中学专职教授书法,擅长草书的陈洪(已故)。还有杨锦添(已故)的颜体,杨才周(已故)的钢笔硬体字。

这些同学经过战争创伤,经过三年零八个月的黑暗沦陷时期,都非常珍惜得来不易的校园学习机会,并且因为多为超龄生,思想成熟,行事稳健。在庄右铭老师的鼓励和帮助下,这群在校中学生,同班同学,居然联手在当时的中华总商会大厅举办了一场别开生面的书画联展,以此作为他们的毕业纪念。这场学生书画展被认为是史无前例的,在当时引起很大轰动,一些文化界、教育界前辈纷纷亲临现场支持。可能正是他们的首开先例,中正中学后来又在1953、1954年连办两届学生书法展,余波绵延,中正中学好像书法家的摇篮,后来陆续造就不少书法名家,人才辈出。

1983年 校友再次举办书画展

有趣的是,庄右铭先生之后就离开校园投身商界,徐祖燊后来也因为家族生意的缘故,在商场打拼。师生二人再见面已是1984年,倏忽就是30多年。庄先生见面的第一句话就问他书法进步了吗?徐祖燊只好如实回答,已经停笔多年。庄先生立刻督促他,不可放弃!放弃实在可惜。因为老师的这句话,徐祖燊回到家里,即刻找出笔墨纸砚,找出已经束之高阁的字帖,重新开始提笔写字。徐祖燊后来也加入庄右铭先生倡办的乐龄书画会,热心推动会务发展。

1984年,当年中正同班的几位书法好手,彼时都已是花甲之年,在庄右铭先生的牵头鼓励下,阔别36年,再次联手,共同举办书法大展,并以展览所筹得款项,超过10余万元,为设立已故中正中学校长庄竹林博士奖学金筹款。

徐祖燊一直把1984年与庄右铭先生重逢,重启笔墨纸砚,作为人生新的篇章。此后又是数十年,他广泛学习各家所长,临碑临帖,专注而广泛。他也参加新加坡书法协会等组织,参加国内外书法活动,多次受邀担任各类书法比赛评审委员,与世界各地的书法同道交流学习,开阔视野,增广见闻。

1998年,他首次举办个人书法展并出版第一本书法专集,90高龄的庄右铭先生(1908-2007)亲自撰写长篇序文,收录在书法专集中。

多写少展 让书法更有深意

徐祖燊书法集

徐祖燊书法集(第二辑)

像多数传统书家一样,徐老把举办展览、出版书法专集看作是人生头等大事,十分郑重其事,在书坛备受尊重的他,始终保持谦逊低调,坚持多写少展原则。直到1998年,已经72岁,年逾古稀,徐老在周围众多书法同道的催促下,才首次举办个人书法展,并出版一本精美的《徐祖燊书法选集》。2002年,同样是在千呼万唤之下,徐老才出版书法第二辑,收录对联作品50幅。2012年,88岁的徐祖燊宝刀不老,再次出山,为喜耀文化学会筹募购买会所基金举办书法个展并出版书法集。

自从2007年完全结束中医药生意后,徐老开始调整生活状态,进入退休模式。但其实退休并没有让他放慢脚步,而是让他有更多时间投身书法艺术。他是一个闲不住的人,社会各界慕名来向他求字的人络绎不绝,单单是为不同机构、团体撰写书法作品就占据了他的大量时间,已成为他的日常工作。并且,他平生不卖字,概作为义务工作,甚至自掏腰包,买纸买墨,有时候更是将作品装裱好才送出去,实在把“义务”做成“要务”。

徐老坦言,书法对于他来说,就是修身养性,已经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生命的一部分。从他那个时代走过来的人,还是传统观念,不会把书法当作是商品,赚钱的工具。他谦逊的说,我已经是一个老人,不能对社会有更大的贡献。如果别人认为我的字还不错,那是别人看得起我。我走了,什么也带不走,子孙都很成才,也不需要我给他们留什么。如果我还能以我的字和相识不相识的人结缘,那是我的福气呀!

千里之遥 书法有缘一线牵

因为对徐老书法及字体的喜爱,远在数千公里之外的中国黑龙江小兴安岭日月峡国家森林公园的人员,自2004年一个偶然机缘结识徐老,邀请徐老为公园题名。随后他们就把徐老的墨宝用当地的石头、木材做成石刻木雕,在公园内做永久展出,并以他的名字命名“徐祖燊书法长廊”,成为当地重要人文景观。赤道岛国书法家的书法艺术,竟然在遥远北国的小兴安岭原始森林大放异彩,这是奇妙的缘分,更是书法的奇迹。

2015年,森林公园工作团队再次邀请徐老,根据大字典书写了九千余字,一个字,一个字,全部输入电脑,做成“徐氏字体数据库”,将徐老的独特书体数码化作永久保存,并计划出版徐氏书法字库,这在当代海内外书坛也是绝无仅有的。

人书俱老 追求更高精神境界

徐祖燊书法长廊

黑龙江日月峡

徐老虽然年事已高,但思维敏捷,言辞古朴典雅,让人丝毫不感觉他的年龄。而他的书法圆融通达,温润遒丽,稳健厚重,全以圆笔写就,实属难得,由此可见其臂力矫健,气息平稳中和。他爱用浓墨,使到他的书法结体严整,骨力道健,他的字的确深受人们的喜爱。

徐祖燊书对联(175x54cmx2)

徐祖燊书法长联 (138x66cm)

徐祖燊书法 (106x63cm)

一位不懂中文及书法的西方学者,在看过徐老的书法后指出,看到这样的“艺术”会让人“肃然起敬”。他的话引起我的深思,完全不懂中文及书法的人,他看到的书法是什么?感受到的是什么?也许正如他所描述的,是一种“艺术”,作为一种艺术,书法显然是神秘的、巧妙的,简单又复杂,好像抽象画。毕加索曾说过,“假如生活在中国,我一定是个书法家,而不是画家。”他们是从西方绘画的视角,看到中国书法的线条美、抽象美。

但从徐老的书道经历让我们体会到,书法不仅是艺术,是更高于艺术的文化。原因就在于艺术是做出来的,书法则是写出来的。艺术在做的过程中,需要经过构思、构图、设计,还可能经过不断的修改,更趋向于某种创造出来的艺术效果,而书法的苛刻和高贵就是,“心能转腕,手能转笔,书字便如人意。”(北宋,黄庭坚《论书》),书法在提笔落笔之际,笔意贯通,形神一体,就是功力,就是结果。平凡却不平凡,简单实不简单。书法从深层次与一个人的学识、修养、品行、境界衔接,“通会之际,人书俱老。”(唐,孙过庭《书谱》)不仅是个人文化修养的写照,也成为中华文化的集大成。

早年读过旧式私塾,青年时期又追随钱穆大师、唐君毅、徐复观等国学大师,在新亚书院读过书的徐老,写得一手漂亮短札,文辞典雅,言简意赅,带着旧学修养和功底,凸显他的思想和人生哲学。“盖君子之道,立身处世,字乃衣冠,固不以小道而视之也。”94岁高龄的徐老每天还坚持临帖练笔,由此可见,徐老的坚持是正确的。离开书法的法度和规矩、离开传统文化的自我创造能走多远呢?规规矩矩写字的人,人们是不敢怠慢的。“何止于米,相期以茶”,衷心祝愿老人家健康长寿,日臻佳境。

(作者为本刊特约撰稿)

参考资料:
《徐祖燊书法选集》(新加坡书法家协会出版,1998)
《徐祖燊书法集》(第二辑,对联之部)(新加坡书法家协会出版,2002)
《徐祖燊八八义展书法集》(喜耀文化学会出版,2012)

徐祖燊先生2017年7月28日在家中接受访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