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往事

南洋往事

编剧 · 王伟样

老年逃犯：又来到了这里，Bugis Street。我更喜欢叫这里“白沙浮”。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大概是五十多年前吧？对，大概是1964年。我对那个时代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只记得那个时候好像很乱。仿佛不知道路在何方。每个人都很浮躁。也包括我……

(转场，逃犯在黑暗中奔跑，急促的脚步声。急切的喘息声。)

逃  犯：兄弟们，我们一起把这杯酒干了。

话外音：好！

逃  犯：什么？阿明让人打了？

话外音：龙哥，我们怎么也要给阿明报仇啊！

逃  犯：走！

(舞台上，黑暗中，传来了打斗的声音和人的惨叫。)

话外音：龙哥，警察来了，快跑啊。

(逃犯在黑暗中奔跑，警察的哨声无处不在。逃犯在舞台中间恐惧的躲避着。)

逃  犯：我叫赵英龙，因为帮朋友打架，失手把“大狗”的弟弟打成重伤。“大狗”在警察局的势力很大，被他捉住我就死定了。于是我就跑了出来四处躲藏，每一天都在恐惧中度过，每一天。半年了，我身无分文的在外面躲藏，可是我从来没有偷过或者抢过一分钱，因为我坚信，虽然我是个逃犯，但是我和那些罪犯是不一样的。但我怕，真的怕，我就这么一路没命的逃着。直到躲进这条叫“黑街”的地方。在这里我遇到了一个改变我一生的人。当时两天没吃东西的我，路过她的云吞摊。

(云吞摊灯亮，四张桌子，三张有客人，其中一对情侣)

女　孩：打令，我吃不下了。

男　孩：你才吃两个你就吃不下了？

女　孩：哎呀，人家不喜欢嘛！人家想去吃牛扒。

男　孩：好吧，好吧，结账吧。

女　孩：怎么想到带我来吃云吞啊？

男　孩：这个阿婆刚来没几天，我吃了一回，觉得便宜又好吃，就想带你过来尝尝，你不喜欢就算了。

(老太太的头上结着一个发髻，弓着身子收拾东西。逃犯看着那一碗没吃几口的云吞，见到客人一离开，一个箭步冲到桌边，拿起碗把剩下的云吞都吞进肚子里。然后羞愧地放下了碗。)

老太太：(回头看着他，突然说)哎，小伙子，我这还剩一碗云吞，是别人给过钱的，没来得及吃，我天天都吃自己卖的云吞，吃到不想吃了，要不，你帮我吃了吧。

逃  犯：好！(端过碗大口大口地吃着)

老太太：小伙子慢点吃，我这儿经常有吃不完的云吞，如果你愿意的话，就来替我吃了吧，不要钱。

逃  犯：(默默地点着头)行，谢谢您了，我知道了。

(转身离开走出光区)

逃  犯：那是我这段时间来吃的最饱的一回。我知道，那碗云吞是老人家送给我吃的，这种小摊收入很有限，不会有什么吃不完的东西。她头上的发髻使我想起了我的母亲。半年了，我很想我的母亲，可是，我现在这个样子不知道今生还有没有机会见到她。 所以，我很想为这个好心的老人做点什么。

(走入光区，灯亮，在他的桌旁有两个口若悬河的人在聊天)

老板A：你说我们生意能做成么？

老板B：应该没问题。我和香港那边都谈好了，钱一汇过去，马上发货。

老板A：不过要想点什么办法避过海关。

老板B：这种事情很容易的，不就给海关一点钱嘛。到我公司谈谈吧。

(两个老板离开之后，一个钱包留在桌子上。逃犯看着他们走远，立刻拿起了钱包交给了老太太)

老太太：这是谁的啊？

逃  犯：您的啊!

老太太：不对，这好像是刚刚那两个客人的。

逃  犯：阿婶，在您摊子上的东西就是您的，您赶快收好吧，我看了一下，里面不少钱呢。
(老太太默默的看着他)

老太太：你觉得我的云吞好吃么？

逃  犯：好吃啊，当然好吃啊。

老太太：你知道为什么好吃么？因为我的手干净。(说着拿起钱包向舞台边追去)两位老板，你们忘记东西了！

逃  犯：(看着老太太的背影，向观众说)看着这个背影，让我又想起了我的母亲。我们从小就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可我们长大后却不那么做，就像我给阿婶想出来的建议一样。

逃  犯：(对着老太太说)阿婶，你每天用这么贵的原料，这么新鲜的肉和青菜，这么好的面粉，而你卖的云吞又很便宜，这能挣到多少钱啊。我听说在前面那个巴刹里，有卖死猪的猪肉和猪油的，不如……

老太太：上次你说我的云吞好吃，还记得为什么吗？

逃  犯：我知道，我知道，是因为你手干净嘛！

老太太：你知道我为什么手干净吗？因为我心干净。我做的东西要进到别人的肚子里，怎么能不干净。

逃  犯：现在好像都这么干。特别是在这“黑街”上，他们许多人这么做都发了大财。

老太太：发不发财是人家的事。我管不了人家的做法，我也不会因为他们而改变。三十多年前，我和我的一帮同乡姐妹(在老人叙述的过程中，一群包着红头巾的女孩，走上台开始做着繁重的工作，老人仿佛回到了青春岁月，加入了姐妹们的劳动。)来到这里，无论是在工地，还是在胶林，是盖楼，还是开山 只要我们卖力气，就没有我们干不了的活。每天虽然工作辛苦，工钱又很少，可，我们的心特别踏实。看着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我们感到由衷的自豪。(她目送着姐妹们离开，慢慢回到了现实中。)现在，我老了，做不了太繁重的工作，但是，我摆摊卖云吞，用的还是这双手，凭的是良心。不管是鬼佬水手，还是多年的街坊，只要他坐到我的摊子上来，我都得对得起人家呀。虽然大家都叫这里“黑街”，可我更喜欢叫这里“白沙浮”。街，都是这条街。是黑是白就由你的心说了算。

逃  犯: (凝视着老太太，慢慢走出光圈)每次当我面对这位老人的时候，我都会从她身上感知出一种力量，那是一种什么感觉我说不好。也许是，由一种堂堂正正的想法而产生的无所畏惧的力量。慢慢的我感觉我好像可以克服每天折磨我的恐惧，直到这一天，我再次来到云吞摊的时候，所看到的一切使我做了一个决定。
(走入光区，云吞摊一地狼藉，老太太默默的坐在边上，逃犯冲过去)

逃  犯：这，这发生了什么事了！

老太太：没什么，刚才私会党的人来收保护费，我在这里摆摊没有交保护费，所以他们就……

逃  犯：那你为什么不办个牌照呢？有牌照的话，那“大狗”就会保护您。

老太太：你知道办个牌照有多贵么？我丈夫有病，我儿子挣得又少，可家里总是要有开销吧，所以我才摆这个摊。我每天买三斤肉，五斤菜，包一百多个云吞。都卖光了，我一个月可以挣几十块钱，可是要办一个牌照，除了几十块钱的费用，还要给发牌照的“财副”咖啡钱。你说我要是有这个钱，还何必来这儿卖云吞呢？

逃  犯：那你之后打算怎么办？

老太太：有什么怎么办的？继续摆摊子 ，我喜欢这个摊子，也喜欢客人在我这吃饱了以后，那种满足的笑。

逃  犯：可是，你没有牌照，要是再

老太太：那还有什么办法呢？小的时候我妈妈教过我，人有三种智慧，第一就是接受，无论发生天大的事情总要接受它，逃避绝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第二种是维持，无论生活中遇到什么困难，都要保持快乐的心态，因为生活总要继续下去。第三种是检讨，如果做错了事情，在承担后果的同时，也好好检讨一下自己，以后别再犯相同错误。否则，就会养成许多坏习惯，迟到是习惯，失信是习惯，逃避也会成为习惯。可要是能勇于面对，就算眼前有再多的困难，也总能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逃  犯：(看着老太太，点了点头。默默的转身想要离开。)

老太太：年轻人，今天摊子被砸了，云吞掉在地上都脏了，没法做给你吃了，要不我给你盛碗汤，你要是不嫌弃就喝了它暖暖身子吧。

逃  犯：(拿着汤，默默的走到舞台边，打开汤，热气蒸腾，逃犯泪流满面，灯暗)

(灯亮，逃犯出现在舞台上，打扮得比平时干净了很多，拿着一卷报纸走到云吞摊。)

老太太：小伙子，你看着不太一样，比平时干净了很多。

逃  犯：阿婶，我决定回家了。我想我的母亲了，我想回去看看她。这条路我之前觉得很遥远。

老太太：天底下哪有什么真正遥远的路，再远的路，走着走着也就到了。

逃  犯：所以现在我要开始走这条路了，我相信我很快就会见到我的母亲，哪怕是隔着一道栏杆。

老太太：还隔着栏杆干什么！你早该回去了，她也应该想你了。对了，今天前面有歌台。我给你多煮几个。你拿着到前面一边看一边吃。我们这儿的歌台最热闹了。
(同时，边上对讲机声音，警察：各单位注意，各单位注意，目标已出现！)

逃  犯：不用了，阿婶，少煮几个吧，我时间不多了。
(逃犯把报纸交给了老太太)

老太太：(看完报纸后惊讶的看着逃犯。)那你快跑吧！我看见今天旁边有不少警察。

逃  犯：没关系。阿婶，快给我煮几个云吞吧，我可能吃不了几口了。
(在煮的过程中，警察上来把小伙子一把按住)

警察A：(走过来)哈哈，阿婶，谢谢你啊，这个逃犯我们抓了很久了。这一百块钱的悬赏我马上叫人送过来。还有，听说你要办牌照，你这样的好市民帮助我们抓住了逃犯，我们怎么会不帮忙呢？

老太太：我没报警啊。这赏金我也不能要。

警察A：哈哈，你放心吧，阿婶，我知道是你找人替你报的警，你不用怕他报复你，这个混蛋没个十年八年是出不来了。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转身一警棍打在逃犯背上。)看什么看，快走！

老太太：我真的没报警……

逃  犯：(大喊)阿婶，别说了，快看报纸。

老太太：(不解地跑回摊子，打开报纸，开始读上面的话。)阿婶，自从认识你以后，你不仅让我吃饱了，更让我感受到了一种温暖……

逃  犯：(在自己的光区里慢慢转过头，身边的警察定格。)现在我终于有勇气为我做过的事情负责了。无论法律给我什么样的判决，我都会接受，(逃犯第一次露出了解脱的笑)而且堂堂正正的生活下去。悬赏的这一百块钱你一定要收下，不管我这人怎么样，这一百块钱一定是干净的，同时也请您以后再遇到没钱吃饭的人，就请他吃碗热腾腾的云吞吧。
(老太太含着眼泪拿起一个碗，从锅里捞了几个云吞，追上逃犯，用力把几个警察拉开。所有警察惊讶的看着这个瘦弱的老人，都拿出了警棍和配枪瞄准了她。老太太无所畏惧的走到小伙子面前喂他吃云吞，小伙子笑着大口的吃着云吞。)

老太太：多吃点，小心烫。

警察B：(气急败坏的)老番颠！你头壳歹去啦！

警察A：算了，算了，不要理她了。我们快点回去交差，然后喝酒去。(转身踢了逃犯一脚。)快走！
(逃犯被警察押了下去，老太太孤独地站在舞台中，望着逃犯离去的方向，点了点头。灯暗。)

老年逃犯：几十年过去了，我们确实从困难中走出了属于自己的路。就像这白沙浮拆了又建，建了又拆。已经很少有人知道“黑街”这个名字。不过没关系，街，还是这条街。是黑是白就由你的心说了算。

(侧幕中传出老太太的声音“饿了吧，吃碗云吞吧！” )

(老年逃犯惊喜的向侧幕看去 )

(剧终)

(年度优秀文学作品奖入围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