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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加坡何时开始有华人“住番”

文图 · 符懋濂

我在教学过程中(包括教《马来亚史》《东南亚华人史》《东南亚华人社会》)经常面对学生提出的几个问题:华人何时移居到南洋?何时开始“住番”于新加坡?华人“住番”的原因或目的是什么?

要准确回答以上问题并不容易,因为没有足够的历史记载或历史文物可以佐证。学者们当然也没有共识,而且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多属于个人的主观臆断。因此,我个人认为,谁的说法比较接近或符合史实,就取决于其所掌握的历史资料与所采用的历史方法论。

研究历史尤其是悬而未决的历史课题,我们往往需要同时使用望远镜与放大镜,即同时采用宏观视角与微观视角,缺一不可。正如中国著名史学家翦伯赞在《历史哲学教程》所说的:“分析不怕细致、深刻,否则不能揭示历史事件的本质,综合不怕全面、概括,否则不能显示历史的全貌、线索。因此,在分析的时候要钻进个别历史事件里去,用显微镜去发现问题;在综合时,又要站在个别历史事件之外,高瞻远瞩,用望远镜去观察历史形势。”

基于以上历史方法论,我们应该可以从以下几个领域,进行宏观与微观的探索。首先,我们得了解中国古籍中的南海(南洋)与新加坡。根据班固的《汉书·地理志》记载,早在二千多年的西汉武帝年间,中国与南海(南洋)便建构了海上丝路。中国正史中的帝纪、列传或地理志、食货志,不时提及或讲述南海某些邦国。例如:定都于巨港的三佛齐是南洋最重要国家之一,《旧唐书·帝纪》就提及三佛齐曾七次遣使进贡,最早一次是在唐太宗贞观二十一年(公元647年),最晚一次在唐玄宗天宝元年(公元742年)。又如(梁)沈约《宋书·蛮夷传》中简介了南洋七国,即林邑国、扶南国、诃罗陀国、呵罗单国、媻皇国、媻达国、阇婆婆达国;(唐)房玄龄主编《晋书·南蛮传》再讲述了中南半岛的林邑国与扶南国。又如(唐)姚思廉《梁书·海南诸国传》对南洋似乎更重视,除了讲述林邑、扶南,还增添了盘盘、丹丹、干陀利、狼牙修、婆利等五国;(唐)魏征主编《隋书·南蛮列传》介绍了中南半岛、马来半岛的林邑、真腊、赤土三邦国。再如《新唐书·地理志》关于海上丝路的叙述最为详尽,它提及马来半岛的赤土国与丹丹国。至于《宋史》《元史》《明史》记载南洋邦国的数量更多,多达二十几国,包括原来的真腊、三佛齐,还有占城、蒲甘、阇婆、勃泥、暹罗、爪哇、安南、满剌加、苏门答腊、满者伯夷、彭亨、柔佛、急兰丹,等等。

《新唐书》封面

南洋古国在中国正史文献不断出现,意味着双方关系密切,中国人对南洋很关注,也有相当程度的认知,所以住番者与日俱增。这对我们解答“新加坡何时有华人住番”这个问题,自然有所帮助。当然,最为关键的问题是:中国古籍何时开始提及新加坡?它出现的次数如何?就我所知,《汉书·地理志》所提到的皮宗岛(Pulau Pisang),似乎就是新加坡岛。之后出现在中国古籍的新加坡,为数还不少呢,只是名称各异,主要的有罗越国Laut(《新唐书》)、蒲罗中Pulau Ujiong(宋代《太平御览》)、龙牙门(宋代《诸番志》)、淡马锡Temasek(明代《郑和航海图》)等。

黑石号复原样貌

其次,南海与新加坡的考古新发现,为我们提供了物证,证明唐宋以来南洋与中国的商业往来相当繁盛。从上世纪70年代至今,在南海或南洋海域包括暹罗湾、爪哇海等,总共发掘了百多艘载满商品的沉船,除了中国船外,还有南洋船与波斯、阿拉伯商船。其中包括1987年发现(2007年开始发掘)的“宋代沉船南海一号”,出水文物多达18万余件,其中精美瓷器约16万件(套),其它的是金器、银器、铜器、铁器等,还有1万7000多枚铜钱(以宋代铜钱为主)。1998年发掘于苏门答腊南部海域的商船“黑石号”(属于波斯或阿拉伯),出水文物同样非常可观,遗存的唐代陶瓷器、金银器等多达6万余件,其中陶瓷器5万余件。以上两艘沉船出水文物的特点是数量大、种类全、规格高、珍品多,由此可见海上丝路贸易之繁盛,远远超出文献记载与我们的想象。(见《中国考古》2022年12月15日)。

唐代青花白瓷的极品

染上西亚风格的彩瓷

带着西亚风格的金杯

第三,南洋与中国的经济文化交流是双向的,也是很实在的、很具体的,其中包括南洋从中国输入丝绸、陶瓷、茶叶、金器、银器、铜器、铁器,等等。至于由南洋输往中国的,除了土特产品、珍禽异兽,就是某些中国没有的农作物(经济作物)。有趣的是:凡带着“胡”、“番”、“洋”的名称,似乎都是引入栽种的农作物。根据多位当代中国学者考证,在汉代引入中国的有胡椒、茄子、大葱等(从西域输入),在魏晋南北朝引入的有扁豆、黄瓜、开心果、芝麻等,在隋唐引入的则有香菜(芫荽)、菠菜、莴苣、胡萝卜、丁香、豆蔻等。宋代以后传入中国的农作物,种类更繁多,如番茄、番薯、番石榴、花生(海南话叫番豆)、辣椒(海南语叫番椒)、南瓜、丝瓜、洋葱、小洋葱、玉蜀黍、马铃薯等。以上这些农作物原产地除了南洋,有些是南美洲(如花生、辣椒、玉蜀黍),有些则是南亚或西亚(如大葱、菠菜),但似乎都是由“住番”华人从南洋带入中国的。众所周知,唯有住番一个时期后,他们才知道以上农作物的经济价值,以及如何利用其种子来栽培。除了某些香料,凡是蔬菜类由于保鲜与价值问题,似乎不可能成为贡品或主要商品,不言而喻。

异域风情的高脚瓷瓶

精美无比的唐代白瓷

第四,不同民族语言的相互渗透是个缓慢而长久的历史过程。从双方语言的互相影响中,也可知道华人住番的历史,非常悠久,起码千年以上。就新马闽南语来说,常用的马来语借词至少有百多个,以下就是例子:菜市场叫pasar,肥皂叫sabun,结婚叫kahwin,空虚叫kosong,玉蜀黍叫jagung,马铃薯叫kendang,寄宿叫tumpang,打扰叫kacau,错误叫salah,应该叫patut。就马来语(印尼语)来说,使用的闽南语借词则在千个左右,例如:茶壶是teko,豆腐是tauhu,韭菜是kucai,公司是kongsi,楼上是loteng,房间是pangking,劳工是kuli,巴结是pakat,舢舨是sampan,膏药是koyok,垄沟(水沟)是longkang。值得我们特别注意的是,无论是马来语还是闽南语,双方的借词都与日常生活密切相关,也就是与华人住番密切相关!

看来最晚在唐代,华人已经开始“住番”(短暂定居)于南洋沿岸地区,除了最靠近中国大陆的中南半岛,还有马来半岛、爪哇、苏门答腊等地。新加坡位于马来半岛最南端,凭着其区位优势,在海上丝路中扮演过重要角色,显然也是早期主要“住番”地之一。关于这点,或许可以从几个不同角度来做微观考察。首先,以物物交换为主体的海上丝路贸易中,必须要有个货物集散中心;而集散中心的海路交通,必须四通八达,方便商船进出港口。自古以来,新加坡就具备这一客观条件。新加坡港口是个天然良港,开阔水深,风平浪静,商船容易停泊,所以自然而然成为各地商人青睐的首选。其次,自古以来,马六甲海峡就是印度洋与太平洋之间的重要航道,而新加坡位于马六甲海峡南端,扼着海峡的咽喉,是来往两洋的商船必经之地。古代如此,现代依然如此。其三,新加坡位于中南半岛、马来半岛与马来群岛之间,属于温和的海洋性气候,从来没有地震、海啸、台风的肆虐,显然是最佳的“宜居之地”,即最适合人们定居与经商的好地方。其四,自然地理告诉我们,新加坡位于季候风带上,在帆船时代处于最优越位置。每年从12月到次年3月东北季候风吹起,中国商人可以乘风南来;从6月到9月西南季候风吹起,中国商人可以顺风北归,或者前往印度、波斯、阿拉伯。但由于经商上的需要,或为了等待季候风的转向,他们往往必须在新加坡等地住番一年以上。

黑石号航线及发现地点

综合以上宏观与微观的论述,我们可以得出的结论是:早在宋代之前的唐代,华族商人便开始在南洋住番了,主要地点包括中南半岛的林邑、扶南,马来半岛的丹丹、罗越(新加坡),苏门答腊南部的三佛齐(室利佛逝),以及爪哇岛中部的诃陵(阇婆)等地。他们自称为“唐人”,而当地土著也称他们为唐人,正如《眀史·外国列传》所说,“唐人者,诸番呼华人之称也。凡海外诸国尽然”。

(作者为复旦大学博士、资深教育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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