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桥路上一“新楼”
文图·虎威
在我念小三时,因为一场变故,使我们举家从有花园的住宅迁到新桥路上的店屋居住。而这一住,就住了十多年。
我们入住的单位,在新桥路与摩士街交界处的一栋店屋内,原本是爷爷的医馆。爸爸生意失败,意欲举家移居遥远的新中国。爷爷与孩子孙子血浓于水,以让出他租来的这层“新楼”挽留。我们终于留下,不久文化大革命在中国爆发。
爷爷把这层楼称为新楼,我猜想有两个原因:一、他先租下丁加奴街9号的单位,故这里是“新”;二、这座店屋的落成时间比9号迟,故也是新。从建筑角度来看,较诸传统店屋,它的结构新—全为钢筋混凝土;式样新—全无立面装饰; 布局新—平面阔而深,且无天井;设备新—水、电、抽水马桶俱全。
新楼位于三楼,出入都要走楼梯。那是两道很陡很陡的梯阶,从一层到二层,又从二层到三层,没有扶手,也没有平台。用“险”字来形容并不为过。我每次小心翼翼地上下不曾跌倒;哥哥好几次下楼梯走得太快,一失足,便像坐滑梯一样滑下去。
新楼布局简单,走到楼梯顶头是大门,一入门往左转是个颇高耸的长方形空间,我们自行用板壁分隔成厅堂、卧室等。往直走是厨房,尽头是浴室、厕所和后门,连接通到一层的螺旋梯。
发现新楼的热、吵、湿、浊、秽
长方形空间很深,不能全赖自然通风和采光,故天花板上悬挂多把电风扇和多盏日光灯,这些在爷爷设医馆的时代是常用的。由于我家经济拮据,为免多付电费,电风扇形同虚设 ,白天灯也尽量少开。我多在窗边读书做功课,常感闷热,浑身“粘粘”的。
在新楼读书做功课乃至睡觉都很有挑战性,因为它很吵。噪音来自无论日与夜都车水马龙的新桥路,那些引擎声、喇叭声。噪音也来自每天中午“开档”,到了近午夜才“收档”的十多个路旁唱片摊。华、粤语流行歌曲播个不停。哪一首流行,一天到晚便要听哪一首的选段,重复又重复,听得人极度厌烦。
刚搬入新楼数个星期后的一个晚上,在睡梦中忽然被来自父母亲房间的声音吵醒。原来下大雨屋顶漏水,雨水从天花板滴在他们床上,唯有拿搪瓷面盆、铁桶等盛水。水滴叮叮当当发出声响,爸爸忧伤地说:“屋漏更遭连夜雨。”眼泪簌簌掉落,我们跟着也哭将起来。此情此景,历历在目。
过了半年腊鼓频催,又有所“发现”。 新楼一层五脚基上现烧现卖的肉干摊(包括现在已十分著名的“林志源”)为了应付农历新年期间的需求,都增设烤炉。油烟日夜飘入新楼,我们全都被熏成“会走动的肉干”。更“精彩”的还在后头。到了元宵节的傍晚,牛车水一带的商店不约而同都燃放爆竹,壮观者从三层高店屋一直垂到地面。街道仿佛成了战场,新楼似被雾锁烟笼—浊雾和硝烟呛得我们几乎窒息。
新楼的秽也是颇吓人的。就在马路边上,尘多无可避免,随你洗、抹、扫,总难以做到时时窗明几净。而蛇虫鼠蚁—檐蛇(粤语,指壁虎)、蚊子、果蝇、金头苍蝇、红蟑螂、黑蟑螂、小蜘蛛、大蜘蛛、小老鼠、巨老鼠、黄丝蚁、小黑蚁、大红蚁常不请自来。随着家中杂物越积越多,有些更成为“住客”。
应付新楼的热、吵、湿、浊、秽
新楼的环境是如此地“不宜居”,我们怎样“生存”呢?答案是:接受事实,在能力之内能改能避的,都付诸行动,不能改不能避的,便都默默地忍受。
应付“热”最早期用的是扇子,葵扇、纸扇都有,既便宜又环保。后来市场上出现廉价小风扇,用电不多,也被采用。应付“吵”一方面“习以为常”地忍受,另一方面爸爸在获悉本国有声音管制法令后,以各种方法恳请有关部门控制唱片摊声量。通常有一段时日情况会改善,但不久即死灰复燃。“湿”的原因是新楼的屋顶因业主竖起巨大广告牌,供商家展示广告以收费,破坏了原本可靠的“马赛尔”屋瓦的防水性。我们找补漏师傅补救,经常是这里补好,那里又漏,“大珠小珠落玉盘”是雨季新楼一道常见的风景。“浊”也是季节性的,只在腊月和春节。应付“肉干烟”用忍,“爆竹烟”却唯有避。经过第一年可怕的经历,爸爸每逢元夜都会带我们到平常难得一入的电影院看电影避烟,元夜于是变成举家期待的一个日子。至于“秽”—哈,那些蛇虫鼠蚁是打死都要来住新楼的,出动DDT喷雾器、苍蝇拍、蚊香、缠鼠胶、捕鼠夹、毒鼠药,均阻挡不了它们的决心。
我念完高二,从服役起开始离开新楼。先是“外宿”兵营,后来得奖学金赴英留学,又住学生宿舍。兵营与宿舍的条件都比新楼好,但在假日与假期我还是喜欢回新楼家住,全不当热、吵、湿、浊、秽 为一回事, 因为那里住着我至亲的人。与新楼之缘直到我念完大三那年,哥哥结婚,与我们一同搬到金文泰西两个相比邻的组屋单位方结束。
(作者为本地建筑师、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