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物砺志——何国坚与摄影
文 · 林高 图 · 何国坚
何国坚一头栽进去,坚持了许多年,留下六七十年代——独立桥、波东巴西、丹戎禺、牛车水……再不能重现的景观。过去的“旧”和现代的“新”拿来相比照,看到烙下的足印。时间如水,昼夜流逝,庆幸有了这些黑白照片就可以拿来切换许多人的记忆,一瞬间,时间长出两只脚,走向过去。而今国人习以为常的“现状”,无论社会的还是生活的,便有了参照的一面,可以按图索骥,翻出许多兴味。
用何国坚的话,那时候拍照拍得很疯。所谓疯,是真的有一个接一个、现代孩子听了会哑然惊讶的故事。何国坚到了八十岁出头,看到当年的“疯”突然受到众人的赏识,简直是上天赐予的瓜果,自然是兴奋的。他一谈起就有说不完的话。他自己也感到惊讶,工作很辛苦,经济很拮据,在那个谋一口饭吃是优先考虑的岁月里他哪来的精神和胆识,竟然义无反顾,专心沉迷在摄影里。
我觉得,这里头有老天赋予他的聪敏。对美的追求有三分本源自于天性,在生活里自发地对某个事物感到喜爱,便去亲近,逐渐形成一种无意识的坚持和投入。那时候有一班同好相互激励,一心想拍到好照片拿去参加摄影沙龙比赛,那个动力也是重要的。不过,他一路走来,投入与坚持确是铁一般的事实,路上碰到的坎自有他补缀进去的心力。我到他家去看照片,他侃侃而谈,我看着照片,听他描述,“那时”“那情境”仿佛就在眼前。眼快,手快,就捕捉到了,国坚欣欣然有几分自得之意。我私下想,还有“心快”——这是他的天赋。怎么形容当下他的心情呢?踌躇满志。到了八十岁发觉自己获得这样的心情,这一生也就值了。他说:“你听我讲,一方面是兴趣,我没有拜师,靠自己摸索,一手一脚都自己做,拍照、配药、冲洗、放大、过光、打印……都是靠自己学。图1的题目是《2对2》,六十年代波东巴西鱼池边工人在挑鱼苗,帽子、盘子、木桶、工人都成双对照,构图的巧合有一种美感,我立刻拍下。图2:那天走到兴建中的半岛酒店,看到白云直竖正好衬出建筑的高耸,黑白分明,那样的机会错过就错过了。有时候心中有期待,不过要等,譬如图3拍到独立桥海边船靠岸时船夫抛出绳子在空中形成一个圈套,刹那便消失,左边刚好有个船夫也被它吸引,构图就更完整了。”
那样的景观都看不到了,我问他当初意识到岁月会给照片附加上意义吗?国坚很坦率,他说假如知道就多拍一些,那时候摄影不受重视,私下玩玩然后拿去比赛,得奖自己高兴。国坚的经验再次证明给我们看,所谓有用无用,这样的视角不固定在一个时间点上,不固定在一个定义上。
何国坚1939年出生在怡保。那是一个动荡不安的时代。1948年父亲带一家老小回广州,可他到底吃不了耕作的劳苦,1957年又回到怡保,住文冬新村。因为身体弱,他做不来矿工,就去当修理车学徒,一天吃两顿饭,没工资。隔年他穿拖鞋拿个藤篮就单独跑到新加坡来闯,初生之犊在武吉士街找到的门路是:在一家龙奕记酒家当杂役。说到自己的故事,他口若悬河:“六十年代初有个说法,外地人不到Bugis就不算到过新加坡。杂役工一天忙到晚,洗碗、扫地、杀鸡、开店关门都一脚踢……中午十一点开工,做到晚上十一点,躺下来睡已经快两点。没有休息日。偏偏爱拍照,星期日早上很早跟朋友去,十一点前一定要赶回来。我的朋友陈成文开他岳父的一部老爷车,到樟宜、勿洛……兴冲冲去,兴冲冲回。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可是一想到要去拍照还是兴冲冲。我怕睡不醒,又不能用闹钟(店里有别的伙计在睡觉),便用绳子绑自己的脚趾头,另一端绑在门口的信箱,朋友来,拉绳子我就醒。我们五个,五点多出发,迟了光线不好。”这班朋友国坚都还记得名字:“陈成文和史文华已过世,黄锦福也走了,剩蒙美虎和我。我们五个有什么摄影活动都去,有比赛都博一博,博到尽。那时Bugis Street又叫黑街,所以我们就叫作黑街五虎将。我不喝酒,他们都是酒鬼,凑在一起,说到拍照就有一点放开就会有口角。过后也没事,照样一起去拍照,照样一起喝酒,有时拿朋友来批评,说你拍照怎样怎样。”
国坚后来学会厨艺,一直都在厨房干活。1971年他在牛车水摩士街南唐酒家当砧板头手,后来转到大华酒家;1976年到合洛路小贩中心福友亭煮炒摊当砧板头手,福友亭后来搬到中峇鲁;1982年在狮城酒家当厨师。因为上班时间长,很难和朋友相约,休息日他通常就自己一个去拍照。去独立桥、牛车水、芽笼……封二是芽笼三巷,浮脚木板屋下面是烂泥巴。图4是工人在丹戎禺海边卸货。图5是中央医院在晒床单。六十年代还有另外一班爱好摄影的朋友,每个周末在月兰亭咖啡店聚合,大都是做生意的,开车来。他们也相约到国外去拍照,我很少跟去。后来认识了叶畅芬,和他聊摄影,他很大方,告诉你要有主题、有构图。国坚兴致勃勃地说了他的大半辈子,时间是跳跃的。我的记录文字尽可能保留他述说时愉悦的心情。
国坚爱上摄影的经历颇独特。其实他什么相机都没碰过,有一次翻看电话簿看到相机广告,看不懂英文,后来才知道Leica是名牌,50mm标准镜头,标价450元。他的工资50元,加上小费每月有一百。店里包住包吃,五分钱都不用花。储蓄了五个月便去买Leica。然后到青年书局买教人拍照的书来看,慢慢摸索,脑子里想的都是拍照。星期日是最快乐的日子。“我们不乱拍,一卷底片36张两个星期拍不完。拍到好照片心里很急,就去买柯达冲洗药粉,自己调配,去买幸福牌放大机因为最便宜。晚上忙完了就在冲凉房冲洗,用纸皮挡住光线泄入,然后晾干,不用风扇吹,怕风吹灰尘黏上底片。”接着国坚又滔滔不绝告诉我药粉如何调配,温度要控制,显影怎样,定影怎样……我都记不住。他的工具都还在,他甚至告诉我,药水要用泡咖啡的布袋过滤。我听他说,看他高昂的兴致,觉得“玩物丧志”这句话很偏颇,恰恰相反,玩物提升了生命的朴实形态。
不过,后来国坚的步伐到底放慢了。摄影跟进科技,日新月异。七十年代后国坚改而拍幻灯片,2010年又跟进转而拍数码照片。科技先进,方便快速。不过,心里他还是怀念用菲林拍摄的日子,一手一脚自己花功夫做,看影像是怎么出来的,同时控制它的效果,那种满足好像爬上一百楼看风景。他说,黑白真是好料。说着给我看他在工作场地拍摄的一张《拔鸡毛》(图6),剪裁、黑白反差的效果都刚刚好,五十几年后看还美美。
后来得了奖,证明他的照片有艺术水准。1974年参加新加坡家庭计划摄影比赛,得第一名。前内政部长蔡善进颁奖,奖金五百。那次得奖说来也是一个机遇。有一天他到惹兰苏丹回教堂逛,看到一个四十岁不到的印度妇人,一手拿一个铁罐讨钱,一手托腮张望,襁褓里孩子和妈妈看着同一个方向,神情都有祈盼,有焦虑。国坚举起相机拍下,就成了参赛作品(图7)。此次获奖还得到一部ROLLEIFLEX 6x6mm,下来他便利用此相机之所长,拍摄不同题材。1983年参加全国联络所摄影比赛(黑白组)得第一名,作品就是那张《拔鸡毛》。国坚说,六十年代用柯达幻灯片拍摄新加坡河,要送到澳洲去冲洗(封面)。这张照片有立体感,清楚看到新加坡河早期的形貌。2020年,有个年轻人叫陈詠竣帮他拿去参加《海峡时报》为庆祝175周年与国家博物馆联办的比赛,获第三奖。国坚也参加国外沙龙摄影比赛,金银铜奖都得过。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以新加坡动物园为主题拍摄一套动物照片,拍摄了三年,休息日就去,早上六点多去,下午五点多回。在园子里转过来兜过去,寻找不容错失的镜头,有只猴子老看到他晃去悠来都看烦啦,用手盖住眼睛,不看你啦(图8)。国坚说了这么一个笑话。国坚精选了20张,1992年凭这一组作品荣膺英国皇家摄影学会博学会士(FRPS)的荣誉。在这之前,即1986年,他已经考获新加坡摄影学会硕士会士(APSS),同年在本地摄影家郑培书的鼓励下考获英国皇家摄影学会硕士会士(ARPS)。这些经历描述了国坚颇有些传奇的一生。最初是“兴趣”推动他去拍摄,因为锲而不舍,终于卓有所成,“兴趣”变而成“至爱”。到了晚年竟又峰回路转,他保留的许多珍贵照片让公众看到了,早报记者吴淑贤(2001年)、徐伏钢(2019年)前后作了报道,林少鹏拍摄《回望牛车水》也邀他讲述对牛车水的记忆。接着不只一个画廊有意展卖他的作品。集菁艺社(artcommune gallery)为他筹划“流光岁月——何国坚摄影个展”。于是,“至爱”又转变而成为“价值”——金钱的收入和莫大的愉悦,二者兼得,非一般的满足。国坚说他是个普通人,在广州乡下用广东话只读过五年小学。然而,因为他持之以恒做了一件漂亮的事,大家竖起大拇指赞。这样的普通人,当午夜梦回,他会感到心里充实,无比欣慰吧。
(作者为本地作家、新加坡文化奖得主,何国坚部分作品见封面、封二、封三。题图摄影:徐伏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