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曾念此

作者 · 孙志伟

事情已经过去了几年,可是还是像发生在眼前;事情就像发生在眼前,可是恍如曾经置身另一个世界。

第一天

我与食物彼此打量对方,它们是这一天里仅有的访客。

第二天

在静止的空间感知世界,是站在窗前召唤阳光,是盯住猫眼翻找时间,还是用大脑配合窗外的声响,描绘车辆飞驰的瞬间……

第三天

时间的流逝是一种日常。

在一个快餐、快速公路和高速铁路大行其道的今天,此刻,我与同样在世界各个角落等待时光流逝的人们,是否在以面壁静思的方式来完成一种修行?

如果我们所有的审慎,都是为了更好地应对种种的不可预知,那么我们此刻的“墨守”是否是为了更好地恢复这世间应有的秩序——一种我们曾经一再习以为常,如今却已经有些陌生的“常态”。

在过去一段时间里,我们经历了一个试图自我镇静的开头,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当下,和一个居于其间动荡、混乱与迷茫交织的岁月。

世间的路我们走了许多,但没有多少会像这样如此步调一致。

庆幸的是,我们当中的很多人已经走了出来,但仍有不少人依然在恢复秩序的道路上且阻且行。

第四天

窗户上结起了水珠,水珠一粒粒很像教科书上岩土的刨面。水珠越向上越小,细密、难以分辨;越向下越大,像一层层堆砌的卵石。

卵石一般分布在各个静止空间的人们,勾勒出一幅群像——在这幅群像里,有突兀的高楼、空旷的街道;有忙碌的居家办公者、焦虑的求职者;有等待电脑、等待上课的孩子们;有奔波在前线的医护人员,有被长堤分隔两岸的家人们;有因各自国门紧闭无法相见的亲人们,也有我们一再留恋的逝者……

人们的影像彼此叠加,勾勒出一段特殊历史,和一幕幕令人唏嘘的现实。

第五天

人类的繁荣从没有像20世纪后半页到21世纪初这几十年里如此令人瞩目:世界发生着深刻的变化,饥饿与贫困在被消减,自然资源被广泛利用,各种创新工具与发明不断出现并日益普及,互联网和快速低廉的出行方式正让地球的各个角落成为比邻的村落……

新加坡总统设计奖得主胡森锐才(Hossein Rezai)博士指出,我们今天世界的面貌可以看作是人为设计的结果:从石器时代的第一个工具,到后来的蒸汽机、化石能源的发电厂、汽车和其它交通工具,它们都使人类摆脱了自然界食物链的束缚,并由此获得支配其它物种的能力,但这种支配力却使得人类愈发盲目自大、愈发觉得自己就是这“房间里唯一的主人”。只是当那些已知的、有形的世界逐渐被掌控和征服之后,人们才发现,面对细菌和病毒这种细微的生命形式,自己竟然还一直如此手足无措。

美国演化生物学家贾德·戴蒙在《枪炮、病菌与钢铁:人类社会的命运》一书中记载了不少细菌、病毒与人类的纠缠:比如,十四世纪的黑死病(腺鼠疫),这场由鼠疫杆菌引起的大瘟疫在1346-1352年间夺去了欧洲四分之一的生命;还有一战结束时造成2100万人死亡的流感(该数字实际可能会达到4000万),在这场持续了52个月的大流行病中,全球受感染人数达到5亿(当时世界人口一共才17亿)。

戴蒙教授指出,病菌同我们一样都是自然选择的产物,病菌以各种方式进入人体,并使我们生病,由此造成的流行病具有这样的特点:受感染者很快会将病毒传染给近距离接触者,从而造成大面积的感染;患者在很短的时间内或是死去、或是康复。

这一幕,如今我们已经是相当熟悉。

而2003年爆发的SARS似乎更能带给我们一些鲜活的记忆,那种来自死亡的近距离问候,那种对社会安全感和既有认知的挑战,更像是如今Covid-19大流行的预演——只是无论从袭扰世界的程度、范围和持续时间,还是从克服疾病所付出的代价来看,我们当下更像是一场“世界大战”,这种震撼人心的威慑力是无论多少场“预演”也无法企及的。

哲学家萨特在小说《恶心》中描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德·洛勒旁先生仅仅用了两个小时就让一位不愿接受临终圣礼的老人在离世前忏悔。教士们问他是如何做到的,这位先生只是淡淡地说:“我并没有说服他什么,只是让他感到了恐惧。”

是的,这一次,恐惧成了我们这一代人不曾言说的记忆。

第六天

我们现在所处的环境比之前一段时间已经好了很多——不再忐忑现有的医疗资源能否应对大量潜在群体病患和一再涌现的输入病例;生活不再会被各种突然而至的消息弄得有些零乱,每日所需的食物和生活用品还在离家不远处的超市里;就连疫苗这个期盼已久的远水,也在努力解决着一度迫在眉睫的近渴……

作家阎连科提醒人们:“经此一劫,让我们成为有记性的人。”在这场全世界各个角落都一步步陷入困境的灾难中,人们发现,文明与进步并不是永恒的主题,相反,“荒谬与倒错”倒是人类历史的重要组成部分。

面对一场完全陌生的危机,在世界范围内我们尚无法找到满分的政治人物,各国政府和政治家们面对前所未有的不确定,或多或少都曾做过误判:有的行动迟缓,有的行为过度;有的痛定思痛、知耻后勇;有的一再辗转腾挪,最终也难逃信任危机的宿命……

第七天

时间自有其固有的叙述方式——平和、简淡、始终如一;离去时,不受任何人驱使;再度轮回后,也不会有多一秒的同情。

在这场危机中,后结构主义思想的代表人物福柯所倡导的生命政治(Biopolitics)理论得到了验证。福柯发现,18世纪以来出现了一种新的权力形式,这种权力不再像古老的权力那样致力于“使人死”(通过展示死亡、公开处决的方式获取力量);而是致力于“使人活”(主张为生命负责、扶植生命)。这两种权力是现代政治得以存在的内在动力。在福柯看来,生命权力并非单一的权力形式,而是诉诸两极:一是针对个体的规训权力,如对肉体的矫正、训练与提高(学校、兵营与工厂都是规训权力的典型);二是针对人口的调节权力,它试图控制的是整体人口中的一系列概率事件(如对人口出生率、死亡率、发病率和公共卫生等方面的宏观调节),这一权力的形式正是福柯所说的“生命政治”。

在这场危机中,医疗救治权被空前地注入到政府权力中,人们在对生命健康与安全有了真切的感知之余,也感受到复杂且不断变化中的公共权力对自己的影响。人们的行动一再受到限制,人们的生活一再受到影响。

但这场危机还是改变了不少我们的既有认知。比如,政府不再是那高高在上、无所不能的“全知者”,而是需要我们不断予以配合,需要容忍它犯错、改正,并不断调整以适应各种全新挑战的危机应对者与人民意愿的执行者。政府可以拥有强有力的社会管理和支配权,但这种权力仍然是以增进和保障人民的福祉为宗,当旧的政策已经无法适应新的挑战,政府应当立刻与人民对话并做出改变。

第八天

这大概又是新的一周吧。

在这样一个忙碌的早上,人们应该还无暇顾及是否真有所谓的“蓝色忧郁”,而是早早出发、抵达各自的工作场所。

忙碌的日子还是一如往昔。

在过去一段时间里,我们习惯了保持社交距离、接受了居家办公、熟悉了各种算不上繁琐但又不可轻易遗漏的申报;孩子们习惯了坐在电脑屏幕前,虚拟如同真实般的(或是真实却如同虚拟般的)与老师、同学畅谈;我们要不停戴上和摘下口罩,不断要让自己呼出的气息能够触碰到那绵软的迎面之“壁”;我们与好友相见,既要保持亲热,又保持距离,或者为了彼此的健康可以选择暂时不见;在过去一段时间里,我们身边有人再也见不到了,也有不少人身体还依然硬朗……

第九天

我们的未来会怎样,众多科幻电影中的情节或许可以成为某种示范。像威尔·史密斯主演的《机器公敌》中所描绘的那样,在2035年,地球上每五人就拥有一台智能机器人,机器人快递员、机器人女佣无处不在;也可能是像反乌托邦电影《时间规划局》所展示的那样,人类可以凭科技的力量永葆青春,但社会财富却被按时间重新分配,富人长命千岁,穷人会因时间余额不足而暴毙街头……

疫情之下,科技正改变着人们的生活,远程办公与交流、在线订购和非现金支付正延伸到世界的各个角落。它们的存在在一定程度上将人们从日常的奔波与往复之中解脱出来,但也将人们抛入到另一张更大的“网”中。

此刻,不论我们身在何处,处于哪个社会阶层,具有何种知识和记忆,各种与我们日常息息相关的数码平台已经将我们个人身份从过去的“肉身人”(corporeal person)逐渐转变为“数字人”(digital person)。当人们从日渐从实体化的生活方式中抽离出来,进入到数字化生存(being digital)里,一片新的“海洋”正展现在人们面前。

由实体变为数码,由现实变为虚拟,当我们高尚的目标、肤浅的享乐、我们困惑的境遇和期盼的生活也一同置身在这片数字汪洋里,我们自己是否还是一叶自由的扁舟,抑或是被另一个巨大的欲望之网牢牢控制的待捕之鱼? 

我们生活在现实世界,也逐渐开始习惯生活在各种虚拟的世界里。虚拟世界里发生的各种事件在对现实产生着越来越重要的的影响。面对可能会遭人滥用的科技、各种会被有意或无意盗取的大数据以及越来越超乎既定规范和想象的人工智能,人类面对这股正在崛起中的新势力,是否已经做好了从容应对的准备?

第十天

灰蒙蒙的天终于放晴,我看见了对面楼上自己的影子。

暖暖的看着这片金色世界,连恼人的车辆轰鸣也像是在完成某项特殊使命。

遥想阻断期间,载货的罗厘车成为新加坡空旷快速路上的主角。这些昔日因噪声和身躯笨重而令人有些生厌的家伙不断往返长堤,进出码头、机场,为我们带来每日所需,将我们与世界连为一体。

从那时起,每当看到这些行驶中的大家伙,我就像是看到了一片行走的绿地一样看到了生机。我知道,只要有这样行走风景的存在,我们这个社会的生命线还将得以延续。

我们身边的生命线自然也少不了巴刹和小贩中心,它们就像是从黑白电影中走出来的甘榜父子,淳朴腼腆、始终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他们在阻断期间维系着国人的日常所需,也成为维系我们生活信心的基石。

在未来,我们的就业与生活会与各种科技和创新更加密不可分。然而,生活里也缺少不了那些看似简单却始终默默承载我们传统与日常的老朋友。他们或许会因缺乏某种现代气息而被人忽略,但他们那种简单却始终积极向上的气质恰恰可以将生活的本质融入到我们赖以依存的环境里,成为我们社会基因的一部分。

第十一天

在一个绝对安静的环境下,与寂寞和读书相伴,可以和自我构成一个难得的“铁三角”:寂寞的时候,我会怀疑自己的存在;读书的时候,又能打消这种疑虑。每一天,便是在这看似自我怀疑却又不断坚持的矛盾里往复重生着。

历史学家约翰·理查德·格林开创了一种全新叙事,他在《英国人民简史》中留下过这样一段文字:

“人的一生就好像您冬天在宫中用餐时,突然飞进宫殿来的一只麻雀,这时宫中炉火熊熊,外面却是雨雪霏霏。那只麻雀穿过一道门飞进来,在明亮温暖的炉火边稍停片刻,然后又向另一道门飞去,消失在它所来的严冬的黑暗里。”

过去的一段时间里,我们不也正是如此?我们从严冬里走来,又消失在另一片更加广袤的未知里。

第十二天

不知不觉一段旅程已经快要抵达终点。

那仿佛只有一瞬间,又好像始终延宕在两道光明之间的狭长隧道里。

无论我们怎样去描绘它,或是赋予其何种深刻意义,它都只会停留在人们各自不同的记忆里,成为一道或轻浅、或沉重的烙印。

第十三天

已经陆陆续续地写下了这些,如果不是特殊的机缘,一个真实的自我何曾会与这些特殊的感知相遇;如果不是一段特殊岁月,人们又会何尝会在念及当下之余,让往事与未来一同聚在心头。

木心先生曾劝诫人们认真感受“从前慢”的日子,可我们总是习惯于匆忙向前;“洗手的时候,日子从水盆里过去;吃饭的时候,日子从饭碗里过去;默默时,便从凝然的双眼前过去”,只是连这等诗意也早已荡然无存了。我们的生活充满了立即行动的告诫、不甘人后的惶恐以及对劳而无功的焦虑。

如果现实是一只盛满愿望的杯子,一直满载前行的我们,又何曾会顾及到杯子以外的乾坤与生态?

第十四天

整理好行李。

向着独自生活的时空做最后的致意。

在这本应一片灰暗的领地,此刻似乎留有几分特殊的光明。

人类既熟悉又陌生的真实感知也许同这光明一样,可能会一再遗失,也可能会再度相逢。

愿我们与一切修好,愿我们再见、但并不再见!

(2024年度优秀文学作品奖入围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