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曾有很多“亭”——恒山亭、青山亭、绿野亭、泰山亭、碧山亭等，都是华人坟场。遗憾的是古迹不存，留存的建筑记录极少，谈起以“亭”命名这些坟场的缘由，至今没有令人信服的解释，大抵是早期华人社团组织的一种称呼。虽然槟城罕见以“亭”为名的机构，华人坟场却留存不少亭。对于这些塚亭的研究有助于了解英国海峡三州府华人墓葬与建筑文化的发展。

在槟城的塚亭中，最为壮观的是峇都眼东联合福建公塚（简称：峇都眼东公塚）的百年适成亭。百年前槟城曾有这样的说法：“没有见过百年适成亭，就等于没有去过槟城！”这座塚亭始建于1884年，落成于1886年，正值槟城开埠百年，故举办了盛大的落成庆典，因而得名“百年适成亭”。

峇都眼东的福建公塚

槟城福建人集资于1884年购买白云山东麓的三块相连地块，开辟峇都眼东公塚，这是福建人在槟城的第三处坟场，落成于1886年。百年适成亭是此公塚的主体建筑，顺应地势坐西朝东，是一组四栋的建筑群，平面均为长方形，包括东侧前栋的主亭、西侧后栋的次亭，以及次亭南北两侧的附属楼，设有餐厅、厨房、浴室、厕所等辅助设施。主亭与次亭均建在石砌台基之上，东侧台基较西侧的低，两座亭之间设有盖走廊。

百年适成亭落成至今的138年间历经翻修，主亭较为完整地保持原状，次亭与附属栋亦保留原有结构与屋顶。次亭西侧于1951年增设火化炉，添加吊顶掩盖屋架，设置隔墙镶嵌纪念碑及功德牌。主亭与次亭之间的连廊亦增加吊顶并更换瓦片。附属栋的功能有所变化，曾有廊道连接辅助栋与主亭，现已不存。

西式构造与华族需求

主亭内李丕耀立像

在槟城华族史的论述中，多提及百年适成亭内珍贵的碑记题刻与李丕耀石像，鲜少论及其建筑型制与建造过程。笔者对于百年适成亭的初步研究显示，这座塚亭采用当时先进的西式建造技术，得以兴建大跨度空间，以气候适应性的做法，在热带环境下营造出通风凉爽的大空间，满足了华族集体祭祀的需求。该塚亭显示出19世纪末期马来亚华人融合东西方技术而达成的建筑成就。

百年适成亭四栋建筑的结构均采用八边形预制铸铁柱，以螺栓与基础、屋架相紧固。铸铁柱分为柱头、柱身、柱腿三段，柱围由下至上收分，柱头与木桁架相交处以铁花牛腿加固。为了营造无遮挡的大空间，取消了南北中轴线上的四根柱子，外围檐廊跨度亦极大，向外悬挑支撑屋檐，形成宽敞的回廊。上部木桁架做法亦为西式，形成较陡的四坡屋顶，中间高起形成通风对流的气窗，屋架上铺设三层交互相叠的椽条，满铺欧式马赛瓦。桁架木构件断面较小，以螺栓紧固承载大屋面荷载，与铸铁柱共同营造出轻盈通透的高敞空间。

主亭内的空间则是按照华族祭祀纪念的功能需求进行布置。地面满铺条石，四角与屋脊相对应处斜铺长条石，形成稳固的台基。西侧檐廊正中开间设置三幅石屏，正中的主屏前安放石雕李丕耀立像，上方悬挂“百年适成亭”匾额。中央四根柱悬挂两对四幅楹联，匾额楹联的尺寸非常大，形成恢弘肃穆的敬拜空间。

次亭规模较主亭小，从平面布置推测，早期是贵宾休憩的所在。面向主亭一侧的檐廊地面与路面相持平，来宾可以在此上下落，由七级台阶登上石砌高台。两侧附属栋面向主亭一侧都设有檐廊连接次亭。早期峇都眼东公塚备有葬礼祭祀时所需的物品，包括桌椅、烹饪器具与餐具等。为了提供自来水，公塚兴建之处专门寻找附近水源，铺设铁管将山泉水引至方便的地点。每间厕所均设有水龙头，显示当时槟城华社已具备现代公共卫生观念。

名家题刻的屏像牌匾

百年适成亭主亭内共有三幅石屏与一座石像，根据其所处位置，本文分别简称为中屏、左屏与右屏以及李丕耀像。其中中屏为最大，左屏与右屏较小。石屏可分为三段，包括屏头、屏身与屏座，均有雕刻装饰，以矿物颜料上彩，历久弥新。

刻有“大清福建省公冢”字样的中屏头

中屏的屏头为回文镶边的书卷造型，正面与背面均雕刻“大清福建省公冢”字样，书卷两侧有仙童扶卷，上方装饰蝙蝠，下方为祥云瑞兽。屏身镶嵌白色岩板题刻，阴雕字体，青色石框装饰有黄色、绿色两道线框，正面题刻五百多位捐款人名单（包括公司与个人），由李丕耀率领16位董事于1886年所立。屏身背面的题刻为36条公塚管理规则，对于塚地的发展、墓茔尺寸、日常管理与经费问题等，做出详细的规定，违者将公议重罚。

左屏正面陈宝琛题写的碑记

左屏的屏头以彩带饰边书卷造型，上方雕刻祥云旭日对狮，两侧以八仙中的李铁拐、汉钟离、蓝采和、曹国舅扶卷，正面与背面均雕刻名家题写的诗词歌赋。屏身正面为“赐进士出身，诰授荣禄大夫，前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衔随带加一级闽县”陈宝琛撰写并题书的碑记，完成于1888年，记述他在李丕耀的邀请下为公塚撰写纪念碑文的过程。值得关注的是，陈宝琛提到早就答应李丕耀的邀请撰写碑记，但由于工作忙碌而未能完成；后因主持赈灾时得到南洋侨众的大力支持，李丕耀再次请他撰文，感念其情而完成此文。李丕耀为陈宝琛的碑记预留左屏正面的位置长达两年。屏身背面的题刻详细记录了开辟公塚的相关费用，包括筹集的经费及来源、购买土地的费用、兴建塚亭的建筑费用、墓地划界修路的费用、碑记匾额的润笔费及雕刻运输安装等费用。

主亭西侧廊的三幅石屏

右屏的屏头亦为彩带书卷造型，上部雕刻祥云瑞兽对雀，两侧为八仙中的何仙姑、吕洞宾、张果老、刘海蟾扶卷，书卷正面及背面同样雕刻名家题写的诗词歌赋。屏身正面与背面的碑记均由“清赐进士出身，诰授朝议大夫，钦加运同衔，前署甘肃镇番县知县，闽县何履亨拜撰”，“清赐进士出身，翰林院庶吉士，闽县曾宗彦拜书”，记录此塚地开辟的经过以及撰写碑记的缘由，完成于1886年，表达对于领导人李丕耀，以及大捐款人崇茂号与许心广的敬意。值得关注的是正面碑记的崇茂号30位董事，以及补刻的一条捐款记录，即1892年崇茂号再捐3170元。

立于中屏正前方的李丕耀立像是头饰幅巾、身着长袍、手持笏板的明代儒士造型，面容沉静，衣纹流畅，背部题刻“李丕耀先生之像”，雕像立于椭圆形台座。立像下的基座为六边形，分为三段，立于基座之上，基座中段的碑文是由“钦加同知衔，赏戴花翎，己卯科举人，候选县正堂”彭坤年所撰写，颂赞李丕耀对于公塚开辟所做的贡献，落款为“福建省槟榔屿客籍众姓等同立”。立像由厦门源成号制作，落成于1892年。这是槟城目前所知最早的大型石雕像。

李丕耀立像上方高悬巨型绿底洒金木雕匾额，浅雕“百年适成亭”五个金字，左上方题书“光绪丙戌仲秋谷立”，右下方题书“林瑶圃拜题阖闽董事等公立”。主亭正中央的四根柱，即百年适成亭牌匾左右两侧铸铁柱，及前方一对铸铁柱的正面，均悬挂半圆形黑底金字巨幅楹联。左右两侧的楹联是由“内阁学士闽县陈宝琛撰，漳郡澄邑鼇冠社林瑶圃书”，由李丕耀为首的20位董事同立于1886年。前方楹联的左右联是由何履生撰，林瑶圃书于1885年，1886年由龙溪邑庠生廖廷璋跋。

百年适成亭主亭外观

槟城闽人的原乡网络

百年适成亭内的碑记楹联显示，为了完成这些具有纪念意义的石雕木雕，董事部花费大量时间与精力，从1884年公塚始建到1892年李丕耀像落成，以八年时间打造了理想的集体敬拜空间。公塚兴建之初即明确要求设立纪念性石碑，除了例行记录捐款人名单、收支费用以及管理条例等，亦通过各种关系请求祖籍地福建省的名仕撰写碑记楹联等文化品味较高的内容。何履亨碑文中提及，他原本与李丕耀不相识，因赈灾的关系了解到槟城华社与李丕耀的贡献，继而成为知交。在完成颂赞李丕耀与崇茂号的碑记后，李丕耀再致函他请求撰写赞美大捐款人许心广的碑记。何履亨也在1885年前为公塚撰写了一幅对联，由林瑶圃书，后请廖廷璋跋。陈宝琛虽然早就答应李丕耀为福建公塚撰写碑记，最初只提供了一幅对联，因为南洋赈灾的贡献，在李丕耀的再度邀请之下于1888年完成碑记。

福建籍名仕愿意为槟城福建公塚撰写碑记楹联，除了这是服务福建社群的慈善事业，也因为槟城福建社群对于原乡的贡献，尤其是陈宝琛与何履亨主持赈灾事务时得到南洋侨众的大力支持。值得关注的是，陈宝琛提到怡山西禅寺微妙禅师在南洋的经历。这位高僧对于槟城侨领有着高度评价，这些因素使得百年适成亭能够得到福建名仕的撰文题书，为槟城留下珍贵的文化遗产。

百年适成亭碑记中不断出现大董事李丕耀之名，这位杰出的福建人原籍晋江金墩，当时执掌家族公司崇茂号，这是槟城当时最大的华人船务公司。他对于峇都眼东公塚的开辟作出卓越贡献，得到了跨方言群的福建人士的广泛认同，得以树立真人石雕像作为纪念，这在南洋华社是罕见的。

李丕耀的贡献不仅在于领导崇茂号捐献两万巨款，出让峇都眼东的一处地产，说服各方言群的福建人士捐款，集合福建社群之力开辟第三处公塚，也因他作为侨领在福建省享有相当高的声望，得以与高官名仕交往，奠定此处公塚的社会地位。时人亦称他为“实干的工程师”，凭借他的经验，策划公塚布置与建筑设计，不遗余力地监督实施，让百年适成亭建成为“世上最恢弘的华人塚亭”。

槟城峇都眼东联合福建公塚入口牌坊

（作者为ON-LABO创办人兼主持人、新加坡国立大学建筑系兼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