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代米饭缘
文 · 尤今
由于政治风云和个人际遇,母亲和米饭之间,有着错综复杂的关系。
含着银匙的母亲在马来亚群山环绕的怡保出世,风和雨,俯首听命。童年时期,每天三餐都有食之不尽的山珍海错。白米饭,不是主粮,仅仅只是点缀。有时,就着碗沿扒几口,便搁置不吃了,反正嘛,饿了,只要开口,厨娘随时便会端上千变万化的精致点心。可以这么说,在成长期中的母亲,是全然不把白米饭放在眼里的,在她认为,这是膳食里可有可无的东西。
婚前婚后生活一贯优渥的外祖母,挥霍惯了,对于孩子糟蹋粮食的坏习惯,一向是视若无睹的,而这,也就更加剧了孩子的任性。有时,满桌都是配搭米饭的菜肴,一大碗热腾腾香喷喷的米饭搁在眼前,她只敷衍性地动了一两筷,便使性子,要厨娘另外给她准备抹上厚厚黄油的柔软面包、煮得软硬适中而嵌入火腿熏肉的马铃薯……
原本以为生活就是一床天长地久的绚丽玫瑰花,万万没有想到,在猝不及防间,花瓣竟然全都凋谢了,留下了又尖又冷又扎手的荆棘,在一夕之间,生活无情地露出了狰狞的面貌。
1941年12月8日凌晨,横蛮跋扈的日本军队雷霆万钧地占领了马来亚。风声鹤唳,人心惶惶,家家户户都像惊了枪的兔子,把大门锁得死紧。然而,国土沦陷,一扇薄薄的门扉,又如何阻挡得了分分秒秒觊觎在外的死神呢?
那一年,母亲14岁,仓促退学。她感觉天花板好像突然掉了下来,把地上砸出了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坑;她的心,满满地装着的,都是无所适从的惶恐。生活全都乱了套,佣妇、厨娘、车夫,领着外祖父发放的遣散费,回返偏僻的乡下避难。有人不舍得在这种兵荒马乱的情况下离开善待他们的东主,外祖父却板着脸,说:“走吧,走吧,都走吧!”
一家人住在宽敞的豪宅里,日子像是一潭无波无澜的死水,然而,虚假的宁静下面,却潜伏着令人心悸的惊涛骇浪、埋藏着无可逃避的动荡不安。日军沿家挨户搜捕抗日分子,奸淫和抢劫的事件层出不穷。大家就好像被一个黑色的巨型玻璃罩子罩盖住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罩子会突然被掀开而遭致杀身之祸。大家盲目地在罩子里走来走去,有时不小心撞到罩子,发出了突兀的声响,无端端地把自己吓得魂飞魄散。生活里,全是斑斑驳驳的恐惧,而这恐惧还不断地在发酵……
就在这种草木皆兵的情况下,有一天晚上,外祖母把母亲唤到身边,解开了她那两条乌黑油亮的辫子,拿起了锋利的剪刀,卡嚓卡嚓地剪,剪、剪、剪。看着一绺一绺头发委委屈屈地掉落在地,她的眼泪再也没能忍住,她用拳头堵着嘴,呜呜地哭,外祖母烦躁地说:“哭,哭哭哭,哭什么!你要保住头发,还是要保住性命!”母亲不明白,为什么无关紧要的头发和至关重要的性命之间,会有一个“等号”?只是,当镜子里出现了那个酷似男孩的映像时,她正式向自己的幸福时光告别了。外祖母把母亲所有漂亮的裙子都藏在箱底,只让她穿宽大的上衣和松垮垮的长裤,偶尔出门时,还用炭灰把她的脸颊涂得邋里邋遢的。不久之后,她惊骇万分地听到一个宛若惊雷的消息——邻里一名相识的少女被日军奸杀,她心里的疑虑在这一刻全都得到了解答。自此之后,只要头发稍长,不待外祖母动手,她便用剪刀对着镜子“咔嚓咔嚓”地剪,就算剪得参参差差的,她也毫不在乎。年少的她,只能用这种卑微的方式来“保障”自己的“安全”。
长袖善舞的外祖父不愿意和日军有任何合作关系,当机立断地结束了庞大的生意,过着赋闲于家的低调生活。
日常生活里,首当其冲的,当然是膳食。在“要啥有啥”的太平时期,大家注重的是味蕾的享受;而在粮食受严苛管制的日据时期,大家考虑的仅仅是活命的问题。
起初,家底丰厚的外祖父还能以高昂的价格在黑市买到肉食、鱼虾、鸡蛋、面粉和白米,油盐酱醋茶也供应充足;渐渐地,新鲜食物的供应链被切断了,九曲十八弯地托人帮忙,也只能买到一些罐头食品和白米。外祖母量入为出,在掌勺时锱铢必较地使用有限的食材;有时,开一个罐头,配搭白饭,一家子便因陋就简地吃上两餐。
处于发育期的母亲,老是觉得饥肠辘辘,因此,当饭锅里冒出诱人的香气时,她肚子里的馋虫便一串一串地爬出来了,她把一碗结结实实的白米饭捧着在手里,双手不自觉地颤抖着,到了这一刻,她这才明白,饥饿原来也是一种病。把米饭一口一口地扒进口里时,味蕾被激活了:她尝到了深深地潜藏在饭粒里那丝丝缕缕的甜味;她根本不舍得大口吞咽,慢慢慢慢地咀嚼着时,赫然发现,那是一种凝集了阳光和雨露的美好滋味,是一整个宇宙的味道。只是,当时,她还不知道,这样一种简单的幸福,却也维持不了多久。
米粮的价格在黑市抬得比天还要高,而且,货源日益短缺,吃白米饭已经变成了一种难以企及的奢侈。大家只能勒紧肚皮吃粥,渗进米粒里的水越来越多,寡淡的粥变得比空气还要稀薄。
米粮匮乏,在乡下地方,几乎每一寸土地都用来种植易于生长的木薯。许多人纷纷以木薯为主粮。长期吃这高淀粉、低脂肪、低蛋白质的木薯,严重缺乏维生素B,左邻右舍都有人患上了脚气病。患者脚部浮肿,用手指一按,肌肉便会凹陷下去,许久难以恢复原状。接着,其他症状也陆续出现,包括体重下降、感官功能衰退,体质虚弱,间歇性心律失常、精神萎靡不堪,母亲瞧在眼里,自是惊心动魄。然而,为了活命,母亲和家人也别无选择地吃了不少木薯。得天庇佑,家里没有人罹患可怕的脚气病。
1945年8月,日本投降,三年零八个月的苦难日子终于画上了句号。
含金的矿石经过高温的淬炼,露出了金灿灿的本貌;同样的,母亲经过了战火的锤炼,也露出了她朴素平实的真性情。
自我诞生起,母亲在我眼中便是一个惜粮如金的人,对于米饭,她尤其疼惜。
被母亲奉为圭臬的“光盘行动”,自小便是我们在餐桌上耳熟能详的家训。母亲从来不像其他妈妈一样,老是恐吓孩子碗有剩饭脸上会长麻子,她不。她会不惮其烦地告诉我们在日本铁蹄蹂躏下粮食匮乏的惨况,我们一遍一遍地听,入耳、入心、入脑,惜粮的好习惯,便在潜移默化中养成了。
在我的成长历程中,母亲的鸡蛋饭和砂锅饭,就像是记忆里不灭的炉火,时时温暖着已逝的岁月。
鸡蛋饭是母亲应付经济困窘时期的“灵丹妙药”。
婚后有一段长时期,父亲在创业时屡战屡败,捉襟见肘。四个孩子,嗷嗷待哺。为了让发育期间的孩子能够在贫穷的夹缝里健康地成长,睿智的母亲天天煮鸡蛋饭——廉宜的米饭耐饱,便宜的鸡蛋营养丰富,两者是天作之合。每天中午,当米饭在锅里“咕噜咕噜”地唱歌时,母亲手脚利落地把几个鸡蛋敲开,击打均匀,再加入少许胡椒粉和酱油,快速倒入将熟未熟的米饭里,用勺子搅个天翻地覆;加盖焖煮一会儿,氤氲的香气层层叠叠地包围着我们,犹如温香软玉满怀抱,那真是一种非常幸福的感觉啊!米饭大熟后,母亲一掀开锅盖,金光倏地闪出,双眸子被照得金碧辉煌。肥胖的米粒蛋香四溅,把这样一碗璀璨的米饭吃下肚,立马让人感到精神抖擞、生机蓬勃。
家里经济好转时,内容丰富的砂锅饭便成了母亲犒赏味蕾的绝技。
她煮砂锅饭,坚持只用炭炉,她认为只有用炭炉,饭锅底层才能完美地形成令人销魂的香脆饭焦。
我站在旁边看她煮砂锅饭,觉得那简直就是一种变魔术的神奇过程。
鸡腿肉去骨切块,用蚝油、酱青、绍兴酒、胡椒粉、麻油和粟米粉腌制,咸鱼切片煎香、冬菇泡软,搁置待用。米倒入砂锅,加水,以中低火慢煮,米饭冒出泡泡时,把鸡肉、腊肠、冬菇和小鲍鱼铺在饭面上,焖煮一会儿;最后加入青菜和咸鱼片,再淋上特制的酱料,大功告成。
砂锅饭端上桌,活脱脱就是一块斑斓的调色板,让人目迷五色呵!润而不腻的饭粒,吸收了所有食材的精华,一粒粒饱满生动。当那一层薄薄脆脆而百味麇集的锅巴被母亲小心翼翼地刮出来时,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抢着吃,哎哟,真是味蕾的极致享受呵!迄今为止,我仍然很少在餐馆点食砂锅饭——曾经沧海难为水啊!
结婚而为人母之后,我理所当然地把惜粮当成家训。
唐代诗人李绅脍炙人口的那首诗作《悯农》,曾经感动了万千读者:“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孩子年幼时,我曾千里迢迢地带着他们飞赴他们祖父母的故乡——海南岛,让他们亲眼看看务农的实况。
在80年代初期,海南岛农耕靠的全是人力。我们入住农村时,正是稻禾成熟期,尽管孩子们没有看到“锄禾”与“下土”的艰苦情况,但却看到了家家户户打谷、晾晒、脱壳这种种繁琐的程序,而这,着实让他们大开眼界。在他们单纯的意念里,金灿灿的稻谷生长在田地里,大熟之后,随随便便用手一掰,晶莹洁白的米粒便会轻轻松松地落满于掌心里;他们绝对没有想到,一粒米的诞生,居然复杂如斯!走一寸土地、长一尺智慧,海南岛之行,让我孩子内在的自我迅速地成长。
婆母是海南人,精于制作海南饭团。过去,由于饭团耐饱,便于携带,因而为劳动阶层普遍接受。公公早年从海南岛远下南洋打工,生活安定下来后,把婆母接到怡保去,繁衍枝叶,落地生根。
婆母缅怀昔日常做的海南饭团,因而手把手地教我做。和过去那种粗糙的饭团相比,婆母把海南饭团精致化了。她将平底锅加热,把成块的鸡油融化,再把剁碎的姜和蒜爆香,加入米和盐,不断翻炒;接着,在饭锅里倒入熬好的鸡汤和炒香的米。煮熟后,用勺子把米饭弄松,搓揉成团。做好的饭团一粒粒浑圆浑圆的,宛若一个个实心的雪球。它香气浓郁、口感细腻,吃进嘴里,粒粒分明,油腴脂润,香气直透五脏六腑。
孩子们都对海南饭团着迷了,不时央求我做。我曾经尝试“破旧立新”,在饭团里塞入肉松,然而,味道浓浊的肉松却大大地破坏了原味的芳馥。新不如故,盲目的创新,有时对传统是一种亵渎。
著名诗人周梦蝶有桩轶事,很深地触动了我的心。他惯常以蜗牛般的速度吃饭,有时吃一顿饭要耗上两个多小时。有一次,作家林清玄问他:“你吃饭为什么那么慢呢?”他好整以暇地答道:“如果我不这样吃,怎么知道这一粒米与下一粒米的滋味有什么不同呢?”
每一粒强韧的米,都蕴藏着丰富的记忆,它记得土壤的包容、阳光的恩泽、雨露的滋润;它也记得农夫手心的温暖和季节的祝福。它感恩图报地长出了肥头胖耳的样子、长出了独树一帜的个性,我们又岂能辜负它呢?唯有细嚼慢咽,才能让一粒粒米有机会把醉人的风情全面释放出来啊!
(作者为本地作家、 新加坡文化奖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