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信仰之名绘画——画家陈国士记略
文图 · 赵宏
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借用《论语今读》一书的解释就是“《诗经》三百首用一句话概括,那就是:不虚假”,“皆出于至情流溢,直写衷曲,毫无伪托虚徐之意。”若从文学概念引申放大至美术批评的范畴,“思无邪”也可理解为孔子代表的儒家君子所崇尚的“中和”之美。“无邪”即“中正”,也就是“中和”。中和之美,欢乐而不放纵,悲哀而不伤痛,所有情感的外观都处于温和状态,受到理智的节制,适度而不任性,恰到好处。此即东方文艺伦理在情感和道德上的纯洁性和崇高性,就是“思无邪”。
在新加坡大华银行UOB年度绘画大赛2016年西画类金奖得主陈国士(Tang Kok Soo,1975-)身上,散发的就是这种庄静与理性的艺术气质。他出生在马来西亚柔佛,是第三代南来移民,祖籍广东雷州。幼年时,他随父母在文莱生活,父亲驾吊车,母亲是裁缝兼理发师,开一间小理发店。他的父亲十分欣赏新加坡的教育制度,在他10岁左右时送他来新加坡读书,小学是女皇镇华义小学和宏茂桥爱同小学。他的第一位美术老师是美华中学潘家伍(Wah Kah Wu)老师。中学毕业后他考取理工学院,没有续读大学,毕业即参加工作,做半导体工程师。
陈国士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也笃信命运和道家的气、形之说。幼年时一位紫微斗数师傅告诉他命里有“伞盖”,“可能前世是个画家?34岁某天,陈国士在街上碰到已有成就的画家郑木彰(Tay Bak Chiang)与黄运南(Ng Woon Lam),不由自问:自己过去十几年在干吗,大部分时间消耗在不是内心喜欢的工作上,而人生短短几十年,做自己喜欢的事不是更快乐?已错过年轻时光,不想再错过最后黄金时期,时间催促着他,在获太太同意后,38岁毅然辞工,将五房式组屋换成三房式,靠点积蓄大胆往前走。”[1]那一年是2013年。
三年后,在第二次参加大华银行年度绘画比赛时他获得大奖,一举成名,“举行生平第一个个展——‘沉(陈)与静’。陈国士接受《联合早报》访问时说,他到23岁为止都还将绘画当嗜好,直到职场耗掉所有时间精力,不得不放掉。同时他开始接触儒家佛教思想,领悟人生在世,为人处世做个好人最为关键,觉得过去所画都是虚假的妄想,面对画布无法再画下去,将画具打包托南艺院长送给有需要的学生。潜意识中的他,对绘画态度认真,带纯洁清高的理念。”[2]同样也是来自马来西亚的新加坡啸涛篆刻书画会主席、知名画家郑木彰称赞他“淳朴善良,内涵来自信仰、经典和传统,作品温和,没有火气”。当年,陈国士跟着郑木彰去南洋艺术学院在欧南园一带的课室旁听,也不时向他请教绘画的专业技术问题。
在新加坡,大华银行的奖项在艺术家和画廊业者心中占据重要位置,该奖于1982年设立,旨在支持本地艺术界的优秀人才,很多后来声名卓著的画家如吴珉权(Goh Beng Kwan)、蔡逸溪(Chua Ek Kay)、方谨顺(Anthony Poon)等都是因为获得此奖才下定决心走上一生的专职美术创作之路。陈国士的得奖作品是《香象渡河》,同时入选当年大华银行创意设计年度报告。作品画面表现的是“哺乳动物面对挑战时的坚韧和不可动摇的决心”,“吸引观众的是那些无形的‘眼睛’,就像画布上异想天开的斑点一样,将观众引向画中所暗示的天人融合的家园境界。”[3]这是一幅奇妙的作品,以两种大面积的灰色调为主色,只在画面上部和右下角的极小部分施以淡蓝色。深灰色代表山石,被大部分遮盖的浅灰色是一头准备渡河的大象,淡蓝色则象征河流。初看之下,目光所及之处似乎只是一些小小的马赛克方块式的网格和代表缝隙的黑色粗线,网格的方形轮廓也不十分工整,有一定程度的偏转,以面积的形式被圆润的弧线括住。绝对柔软的弧线,与相对保守的不顺畅直线形成表意,直击人的心灵,怜悯的情怀和不可逾越的现实本质之间的逻辑和理性关系在温和的灰色衬托之下,在画面上以动漫镜头效果的方式迭出。动物与山石、河川、人的眼睛,以及心灵的相互慰籍,都交织在一起,以至于是否可以看出略带具象意味的大象和画面整体的抽象气氛都已经不重要,所有的感触就只是干净、简单、清徐。这是一幅令人安静的作品,大面积的灰色调出色地实现了画家意图表露的睿智与宁静,非常安详,不由得引人遐想,禅意油然而生,散淡开去,潇潇茫茫。
陈国士是一位半导体工程师,他对目之所见的现实世界表象物体内部的空间粒子的职业理解和观察,决定了他独特的美学视野,也帮助他形成与一般画家不同的时空置换概念。一次在跑步健身时,他偶然发现身边的草坪和绿树等环境氛围其实都是几何图形的基本线条构成:三角形、四方形、圆形等等。他把这种工程美学概念以及粒子空间感转化在画布和画纸上,形成作品中的几何基线和构图层次,也借机以极其主观的形式分割了色彩和造型,打破传统绘画中的焦点观察方式和表现系统,以不同于常人的,介于具象写实、抽象表现和超现实主义的一种奇妙组合,表达他对现实世界的观察结果并进而完成绘画过程。在这一点上,他和现代绘画史上有标志意义的大师大卫·霍克尼(David Hockney)有点相似。大卫发现了前代画家因为不懂透视法则而犯下的构图错误所形成的独特空间表达,完成了现代绘画与传统绘画之间在焦点法则上的概念更迭。事实上,蒙德里安(Piet Cornelies Mondrian)也是如此,甚至比大卫·霍克尼走得更远,更纯粹,他们都在努力去除人类肉眼观察世界表象的局限,期望获得绘画本体的内在实质。
当然,陈国士没有走向极致的蒙德里安的状态,蒙德里安把客观世界的轮廓还原成最简单的直线,陈国士则还是停留在在几何图形的阶段,并把这种几何基线作为画面构成和表现的基础。同时,由于他绝对地笃信佛教和中国儒家学说,在画画时,他不设任何条框,一切随缘,一面白纸铺开,纸面之上即开始浮现山林、树木、船只、人影、动物(如大象、奔马、狮子)、天地…… 万物皆有灵性,不止于形,因形化气,所有表象都来自内心。
2016年至2018年,陈国士的绘画是黑白色调,内容多以大山和山石为造型基础,隐约中可以看见粗细线条的初步应用,内容较为虚幻,与世俗世界存在一种疏离之感。2018年至2019年,他开始注意色调,内容也不再限于以大山和山石为造型来源,线条越来越豪放,到后来,线条占据了画面的重点,主题越来越贴近世俗内容。2019年至2020年,他完全回归世俗生活空间题材,2022年以后,则将全部精神深入探讨网格线构成,进一步看到网格的美,继而进入先前的几何堆叠系列,造型也更加贴近世俗。他把炭条、水彩、水墨、胶彩等媒介混合运用在画布和画纸上,一层一层地完成,混淆轮廓,突出媒介的质感,游离于具象和抽象之间。
一个好画家的成长都要经历漫长的过程,需要不断地从前辈大师的作品中学习或得到灵感,通过不断的消化融合,最终形成自己的作品,陈国士也是如此。他在高中时代开启对美术的向往和实践,跟随美术老师画油画、壁画和版画,也经常与其他同好相约外出写生。早期他曾花大量时间临摹陈宗瑞(Chen Chong Swee)等老一辈画家深具南洋风情的画册,也曾向往如蔡逸溪一般达到水墨通灵的境地。在色彩和点线关系的逻辑上,他崇拜吴冠中,而古斯塔夫·克里姆特(Gustav Klimt)则让他明白了如何细腻地表达情感和情绪。当然,对陈国士影响最大的莫过于加拿大裔美国抽象画家艾格尼丝·马丁(Agnes Martin),她一般被认为是极简抽象派画家,但她自称为表现主义者。艾格尼丝作品中的网格、点、线、色条,以及平涂的色块,都给陈国士以极大启发,让他联想到做半导体工程师时看到的电子运行轨迹。不过,内心柔软的他在追崇艾格尼丝的时候,也有意识地加进了属于自己的不规则弧线,使作品看上去在冷静和理智之外,又多了一份温情和女性特有的纤细与婉约,这也许是他向温柔体贴,全心全意支持他全职创作的太太致敬的一种方式吧。
根据《联合早报》黄向京的描述,陈国士夫妻二人没有子女,生活简单。他全身心作画,每天工作八到十个小时。每天,他一般在早晨六点钟起床,为太太准备好外出工作的午餐。八点钟以后开始作画,中午十二点休息,下午三点出门跑步锻炼,晚饭之后继续画画,日日如此。然而在最初的两年,几乎没有画廊对他的作品感兴趣,到了第三年,兴艺画廊和白色空间画廊开始代理他的作品。第四年,他获得大华银行比赛金奖,也在“艺术登陆新加坡”上售出自己的作品。目前,他的作品主要由近意美术馆(G Art Gallery)代理,一些高端收藏客户已经表露出浓厚兴趣。“这道门是起点,打开了,我进入,得自爱,坚守作画的纯净心态,将会走到明亮之地”,陈国士如是说。
同历史上的一些大师一样,在陈国士心中,始终都在追求一个问题:什么是绘画?什么是真理?什么是人的世界以及人以外的终极世界?陈国士非常看重作为画家的内心感受,希望通过自己的画作传播真善美。他说,只要我知道作品能够为社会的进步做出贡献,我作为一名艺术家的生活就有意义。艺术即使对社会没有贡献,也不应该造成伤害或负面影响。艺术家的心态和意图应该真诚、纯粹,可以随心所欲,但不能逾矩,要坚定不移地表达纯洁的内心和内在的自我。
孔子曾说过:“绘事后素”。“‘绘事’指绘画,‘素’指绘画的白底,一说白绢(《说文解字》:‘素,白緻繒也。’是会意字,指没有染色的丝织物。以古人作画于丝帛上,故曰‘后素’)。宋朱熹认为:‘后素’,后于素也。《考工记》曰:绘画之事后素功。谓先以粉地为质,而后施五采,犹人有美质,然后可加文饰(《诸子集成》)。即素为粉地,人的内在仁德,犹如绘画之素底,是绘画的前提。有此美好基础,然后学礼,正如将绚烂色彩施于素底,以成其文采。于是‘文质彬彬,然后君子’”。[4]陈国士热爱中华文化,认同儒家学说,因此这些话在陈国士看来都是非常中肯的。
在世界范围内,目前有几位公认的、依旧在世的大师,安德鲁·怀斯(Andrew Wyeth)就是其中之一,他是美国当代最重要的新写实主义画家。他描绘美国乡间的自然风貌和人物,以敏锐的感触和精致的技巧捕捉视觉瞬间,把记忆和联想化做令人感动的朴实画面,追求一种深沉的、田园牧歌式的纯真。陈国士也是如此,他对新、马这块南洋沃土上的风物、人文,同样有着怀斯一般的田园诗式的情结,纯净、明亮;这里的每一阵风,每一朵花,每一块石头,每一只小动物,每一位少女或慈祥的母亲……都是他画纸上永恒的创作主题。他在这里出生,为这片土地而创作;他清新的色彩、柔软的内心,一览无余。也许,再过一些年,当人们坐在东海岸边的绿草地上,任海风轻轻拂面的时候,也会像看到怀斯的《克里斯蒂娜的世界》那样,想起在新加坡,也有这样一位值得尊敬的画家。
注释:
[1]黄向京《大华银行比赛金奖得主陈国士个展——坚守作画的纯净心态》,《联合早报》,2017年4月8日。
[2]同注[1].
[3]Luxuo《UOB presents first solo exhibition by Tang Kok Soo,‘Tang and Tranquility’at UOB Art Gallery》,2017年4月28日 (此处内容系节选及编译)。
[4]刘杨青《说“绘事后素”》,国学网,2012年8月6日。
(作者为本刊特约撰稿、水墨画家、独立策展人兼国家美术馆艺术论文翻译)
Innocent and Pure:the Art of Tang Kok Soo
Mr.Tang Kok Soo (1975- ) exudes a calm and rational artistic temperament. He was born in Johor, Malaysia, and lived with his parents in Brunei when he was young. His father was a crane driver and his mother was a tailor and barber running a small barber shop. He was sent to Singapore for his studies at about 10 years old, at Hua Yi Primary School and Ai Tong Primary School. Then he met his first art teacher, Mr. Wah Kah Wu, at Mayflower Secondary School. He entered the Polytechnic Institute and did not continue his studies at university. Instead, he started working as a semiconductor engineer immediately after graduation.
Confucius once said, “The three hundred poems in the Book of Songs can be summed up in one sentence: innocent and pure thinking.” The beauty of literature is all out of the overflowing of true feelings, directly from the heart and without any pretense. Deriving further to the scope of art criticism, it can also be understood as the beauty of balance: joy without indulgence, sadness without pain. The demeanour of emotions is in a gentle state restricted by rationality, moderate, and just right. This is the law of purity of Oriental art ethics and aesthetics that Tang abides by.
The annual UOB Painting of the Year Award occupies an important place among local artists and gallerists. Many famous artists like Goh Beng Kwan, Chua Ek Kay, and Anthony Poon embarked on a lifelong path of full-time art creation thanks to winning this award. Tang is similar and his award-winning work Elephants Crossing The River was also selected as the inspiration for the design of the 2016 Annual Report.
Art history recognises Andrew Wyeth as one of the living masters around the world. He is arguably the most important contemporary American neo-realist painter who depicts the natural features and characters of the American countryside by capturing visual moments with keen feelings and exquisite skills. He turns memories and associations into touching and simple pictures, pursuing a deep, pastoral innocence. The same is true for Tang. He possesses a poetic Wyeth-like idyllic heart to Singapore and Malaysia, where the gust of wind, the flowers, stones, animals, or the girls and young mothers…… Such are the eternal themes of his paintings. He was born here and loves this land; his fresh colours and tenderness of the heart can be seen at a glance. Perhaps in a few years, when people sit on the green grass at the East Coast beach while the sea breeze gently caress their faces, they will be reminded that in Singapore, there is a respectable painter like Wyeth who draws the Christina’s Worl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