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逐游戏

文 · 张泽鼎

很多年后的夜晚,我才会后知后觉,母亲塞给我的糖估计早就过期了。它们安分地待在钱包的某个角落,裹在连商标都没有的锡纸皮内,积潮。而每个菜市场的午后都是闷热的,从一大早便没有得到回应的吆喝声想必积怨已久,扭曲着空气。半开放式的大棚下,空气却是令人窒息的,不仅是牲畜家禽的血水、蔬菜瓜果的土腥味;也不止于脚丫子和人字拖摩擦搓出的灰泥、讨价还价的唾液、腋处的汗。最可怕的还是水产区,我自始至终的梦魇。

我总会在浑浑噩噩的睡意中猛然察觉,自己穿的是那双卡通凉鞋,尽管早就忘了蓝红相间、头上有角的是哪位奥特曼。但地板上洼着冰凉的水,饱含恶意地刚好没过趾头,寒意顺着脊椎舔舐而上。是陈列的海鲜自带盐分的体液,和铺在它们体下的碎冰交融而成的吗?狭窄的过道两侧,是高耸过头顶的水泥台子,很敷衍地砌着残缺的瓷片。我正被人们推搡着,严格来说,是中年妇女吱呀作响的手推车、碎花褂下丰硕的臀部、没刮毛的大腿。又或是某妻管严的失意男人的吧。在恍惚间,鱼虾的腥臭味便扑面而来,无可防备。没有任何方向,一瞬间将四周包挟得密不透风。

所以我开始撒腿狂奔。

我惊叹于自己曾经娇小的身躯,又或是记忆的错乱篡改出了过于完美的梦境,我竟一路畅通无阻,可也看不到尽头。我感觉到沿途的目光,可我不敢抬头,我开始想起母亲挑拣鱼的样子。她总是干练地一手抓起,端详它们浑圆的眼,以前不曾在意的呢喃,现在我能听得明白。是关于鱼眼的光泽、浑浊程度和手感。是的,手感。这也是为什么她总要腾出另一只手,轻轻按压那富有胶感的晶状体。

我感觉无数只眼睛同样在打量着我、无数只手伸来,想要试探我是否新鲜。场景似乎逐渐变换,神色闪躲的小贩一边给一排排上海青喷洒好看的水珠,一边将胡萝卜有虫疤的那面翻转朝下;卖猪肉的在围裙上抹了抹手,接过百元大钞高举在同样猩红的照灯下挤眉弄眼,大妈不耐烦的嘴脸愈加难看……

在我精疲力竭、脚底一个打滑,向前扑倒之时,总会像溺水之人一般伸出双手,牢牢地抓住一双牛仔裤粗糙的布料。我抬头,便是母亲。此前的一切都化为干燥而粘稠的口腔,我张嘴,却只能作呕。生理上的刺激也让泪腺肆无忌惮,模糊了视线:我看起来一定无理取闹、很没出息吧。母亲便会轻叹摇头,嘴角却也是上扬的。她熟练地从钱包里翻找出那扁圆的锡纸,剥开塞入我的嘴中,便回身投入与摊主的斗智斗勇。暗白色的糖,是廉价薄荷香精的尖锐,夹杂些许皮革的霉味,却让我能够重获新生般地大口呼吸。

每到这时,我会醒来。

对此,我乐此不疲。因为我总是忘了最重要的那一帧,母亲的模样。

今晚也不例外,我迫不及待地闭上双眼。

我有时是在逃,有时是在追。

林高评语:

母亲用锡箔纸包的糖是个隐喻。时间向前流逝,许多记忆回过头去看却在脑子里产生各样缤纷的故事。张泽鼎写菜市场就想借助于外在的物事以折射“我”的心理变化。像在做梦,更贴切的说,是“我”的意识流动,忽这忽那。菜市场作为一个场景,它喻示“我”的成长过程必须经过一个折腾和了悟。我和母亲在上菜市场这件事,在心理上大人与小孩是有很大区别,而大人总是以惯常的方式看待事物。而所谓“追逐”大概便是“大人”“小孩”的角色不管你喜欢不喜欢,都不断地轮回更替吧。张泽鼎的叙事文字颇有意味,可细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