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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来仍是少年——周粲专访

文 · 齐亚蓉     图 · 受访者提供

周粲近照

没有童年

“广东省澄海县”,当这几个字样出现在国灿的出国临时登记证上时(1937年12月19日),距离日本人首次空袭广州城已过去了三个多月。次年,迈入人生第四个年头的国灿跟随父亲、母亲、庶母、姐姐、大哥及二哥搭乘轮船前往新加坡躲避战乱。此后的年岁里,他们身后的祖居地似乎被一阵风刮走了,只留下几片落叶在冷冷的月光下微微颤动着。

抵达狮城之后,他们一家大小在大坡二马路的一座三层楼的建筑物里安顿下来。父亲经营的信局在一楼,二楼是货仓,三楼是他们的住家。

垂髫之年的国灿虽然时常跟近邻的小伙伴在二楼的货仓玩耍,但他总也无法摆脱内心深处那股莫名的孤独感。母亲跟庶母每天都在明争暗斗,她们把不开心狠狠地甩给对方,又牢牢地贴在自己脸上,尤其是母亲,当她烦闷之时,国灿就成了出气筒。而整日躺在烟床上的父亲(抽大烟据说是为了减轻病痛),他也只是在酒瘾发作的时候,方想起这个尚可帮自己跑腿的幺儿。至于年长国灿10岁及5岁的两位哥哥,此时的他们眼里哪里还有这么个小人儿?

缺乏父母之爱兄弟之情的国灿成了不折不扣的“野孩子”,若不是还有个深居简出的姐姐,可能连他自己都会忘了自己的存在。

七岁那年,他曾迈进启发小学的门槛,但没过多久,日本兵的铁蹄即踏碎了他的读书梦,父亲的信局也无法继续经营下去,一家人的生活陷入困顿之中。营养不良加上缺乏照顾,国灿的小腿溃烂不断,但他不得不忍痛去巴刹排队买劣等香蕉或到街上捡拾货车抖落的米、豆之类。

失学的国灿时常浪荡街头,参与打架斗殴,或者钻进阴沟里跟小伙伴玩捉迷藏。所有这一切后来都被他写进了一首小诗里:“只有红泥小路”,“只有破败与污秽”,“只有贫穷与饥饿”……

没有童年。

端蒙小学纪事

日军撤离后,11岁的超龄生国灿报读端蒙小学三年级,即将告别儿童时代的他终于可以坐在课室里好好享受读书之乐了。但其实,失学在家的日子,他就常常一个人躲在角落里翻看租来的小人书,那时的他不认得几个字,连蒙带猜读得津津有味,久而久之竟然无师自通。随着识字量的增加,他也租一些鬼故事、民间故事及侦探小说之类来读。重返校园之后,国灿的华文程度远远高于一般学生,深得老师喜爱。

李谷僧是国灿遇到的第一位华文老师,李老师不苟言笑,令人望而生畏。他不时会给学生讲解古诗词,并要他们背下来。一次测验中,他把王勃的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打乱字序让学生重组,国灿答对了,受到老师的表扬。国灿的面前自此多了一扇窗——古诗词之窗。

另一位华文老师因为讲课时有个习惯,就是没讲几句就轻咳一声,同学们私下里称他“肺痨老师”,日子久了真实姓名也就不得而知了。话说肺痨老师在一次作文课上竟然要大家写一篇小说,国灿提笔写了一篇有人物对话的习作交了上去,结果老师给出如下评语:“文本平凡,却难得写得如此生动。”国灿至今仍记得一清二楚。

不得不提的还有英文老师杨泡冰。杨老师老态龙钟,上课时必带一根籐条。他每节课给学生听写10个单词,每错一个就必须排队让他打一下手心。虽然国灿在华文课上如鱼得水,上英文课时他却只能使劲往手心吐口水了。直到走上工作岗位,国灿的英文还是无法应用自如,他也因此吃了不少苦头,此乃后话。

中正遇恩师

小学毕业后,国灿进入位于市区的中正中学,在这里,他遇见了对自己产生重大影响的王梅窗老师。

教他华文科目的王老师来自中国,这位著名词人曾出版过词集《梅窗词》,还出版过几部小说及散文集。文学功底深厚的王老师教学方式传统,但在指导学生写作方面态度相当开明。每当给出规定的作文题目后,她都让学生自由决定文体:诗歌、散文不限;记叙文、说明文、议论文皆可。此时的国灿已开始接触新诗,并对诗歌创作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他每每以诗歌的形式完成作文,私底下也尝试投稿报刊并被频频采用。若干时日后,国灿的作文簿里积存了数量可观的小诗,这些小诗经王老师润饰后增色不少。王老师相信这些诗作跟报刊上发表过的那些凑在一起,足可出版一本诗集了,于是主动帮他跟南洋报社的负责人接洽,还写了一篇长文作为序言。

1953年4月,国灿的处女诗集——《孩子底梦》出版,以周粲为笔名的“天才诗人”国灿从此享誉新华文坛。

除了王梅窗老师,当时就职于中正的其他华文老师如林惠瀛、刘瑜、葛青凡等同样来自中国,他们的中文根基坚实,个个学富五车,满腹经纶。尤其林惠瀛老师,他在诗词、书法、篆刻等方面都有很高的造诣。他们都成为当年中正学子们眼中的楷模,也间接促进了后来新华文坛的发展。每每提起他们,周粲总感慨万千。

少年周粲爱好颇多,他曾学过六弦琴、钢琴,参加过合唱团,同时也喜爱绘画,但这些都限于浅尝辄止,唯有诗歌创作,因为受到王老师的肯定和鼓励,直至米寿之年的今日他仍笔耕不辍。

完成普通中学教育后,周粲进入位于加东区好人路的高级中学(同属中正中学),来到美丽的中正湖畔,他遇见了兼职《南洋商报》文艺副刊编辑的陈振夏老师,陈老师同样欣赏周粲的创作才华,在《南洋商报》文艺副刊发表了不少他的诗作。某日上课时,陈老师告诉同学们说只要有故事,他们也能像巴金一样,写出自己的《家春秋》。周粲“信以为真”,跃跃欲试。此时的他已赏读了不少文学名著,除了诗歌创作,功底日渐深厚的他也开始尝试小说、散文等体裁的创作。

大学深造

1955年,高中毕业后的周粲考入南洋大学中文系,本可成为这所大学的首届学子(1956年入校),但因家道败落,他只好教了一年书以赚取学费。

1957年,周粲正式入读南洋大学。为了赚取足够的学费、生活费,他白天上课,晚上教补习,此外他还去学校图书馆打零工。虽然每天都很忙累,但他还是加入了中文系的文学社团——“创作社”,负责文学刊物《大学青年》杂志的编辑工作,他也因此结识了低一届的黄孟文。

1960年,周粲获取一等荣誉学位。次年,他来到德新中学任教,他的中正同窗(六年)兼大学校友苗芒也同时来到了这所学校,两位同样少年成名的文坛猛将总觉得心中有一把火在燃烧,他们课余谈论的话题总也离不开文学创作。

一年后,周粲被调往教育部,成为一名视学官。四年后(1966年),周粲获得一份政府奖学金,进入新加坡大学继续深造。这年8月,周粲和钟祺发起创办《新诗月报》,周粲、杜红、钟祺轮流担任执行编辑,1967年10月停刊,共出版十期。周粲任执行主编期间,苗芒常常利用课余时间同他一起跑印刷馆,一起校对稿件,出版后还带到班上销售。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李庭辉等人筹组的文学与学术团体“新社”成立。1967年3月,《新社文艺》(季刊)创刊,周粲与钟祺任主编,1972年停刊。

除了诗歌、小说、散文创作,这一时期的周粲也写起诗词赏析来。1965年,他出版了《宋词赏析》一书,1968年,他的第二部诗集《千年之莲》出版。

多面手,加上多产,周粲的作品大量涌现于各类报刊。除了周粲,他也用其它笔名发表作品,常用的有丘陵、郁因、江上云、林中月、艾佳、辛夷、奥斯等。

边工作边创作

1969年,获取文学硕士学位的周粲再次回到教育部,先后担任视学官、课程发展署华文专科顾问、教育学院讲师等职,直至退休。

1970年,黄孟文发起成立“新加坡作家协会”,这年8月,该协会在里巴巴利路“风景楼”顶层宣告成立,14人出席会议,周粲是其中之一,后来他曾短期担任副会长一职。两年后,周粲跟年轻貌美的曾泽婷女士结为连理,安居于巴耶礼巴一带。生活趋于安稳的周粲在做好本职工作的同时,进入了自己创作生涯的第一个高峰期。

1970至1980年代,周粲前后出版了游记《踪迹》、诗集《多风的早晨》《会飞的玻璃球》《捕萤人》、散文集《五色喷泉》、评论集《华文教学论文集》《新诗评论集》、短篇小说集《最后一个女儿》《魔镜》《雨在门外》《窗外那云》《周粲文集》《剥蕉记》等13部作品。

1975年,他的诗集《写给孩子们的诗》获新加坡全国书业发展理事会颁发的“儿童文学创作奖。

1980至1990年代,他先后出版游记集《摩登逃难记》、诗集《时光隧道》、书评集《绿窗读书录》、小说集《夺魂铃》、微型小说集《恶魔之夜》、散文集《榴莲树下》《都市的脸》、杂文集《方块文字》、小品文集《白痴的灯笼》《螺旋梯》等十部作品。

1980年,他的诗集《捕蝇人》获新加坡全国书业发展理事会颁发的“诗歌创作奖”。

1990年,周粲惊人的创作力再次受到肯定,这一次,他荣获国家艺术理事会颁发的“新加坡文化奖(文学类)”,他是这个最高荣誉奖的第三位获奖者。

1992年,58岁的周粲因不堪病痛的折磨(腰椎病)不得不提早退休。吊诡的是,就在办理完退休手续的次日,那曾令他痛不欲生,叫他寸步难行的顽疾竟不药自愈,至今不曾复发。究其因,应该跟他的英文不灵光有关,因为行政语言是英语的缘故,每当需要书写工作报告或在公开场合使用英语时,华语出身的周粲就深感力不从心。退休之后,周粲日日腰板直挺,健步如飞,他迎来了自己华文创作的又一个高峰期。

边生活边创作

卸下公职的周粲跟普通男人没什么太大区别:早起携同老来之伴驱车送孙儿上学,然后一同来到咖啡店消磨早餐时光,然后逛菜市场,再然后找个凉爽好去处坐下来享受读报时光,间中若灵感来袭,即刻拿出手机大写特写一番。

回到家简单午餐过后,他会继续奋笔疾书,然后稍作休息,再然后,这个会写作的男人摇身变为大厨助手,跟另一半一起做好一桌美味佳肴等孩子们下班回来享用。晚餐后的他则会到楼上播放机前学唱新歌,小他十来岁的另一半则在楼下播放机前学歌,互不干扰。学会后,他们会跟同好相约卡拉OK,每周一聚,夫唱妇随。

周粲与夫人曾泽婷

忘了老之将至,忘了今夕何夕。无病无痛无公务,哼哼唱唱的同时,随时随地想写就写,痛哉!快哉!

对于集结出书,周粲“乐此不疲”。2012年,《周粲文学创作系列》计十二部横空问世,加上之前出版的诗集(11部)、散文集(19部)、游记(4部)、小说集(9部)、理论(7部)、选集(4部)、儿童文学集(11部),总计多达77部。此后的十年时间里,他的出书速度毫无慢下来的迹象。2020年,他的闪小说选集《望海楼》出版之时,统计数目已达110。被称“新华文坛标志性的存在”,“不可复制的经典”。

周粲部分作品

著作等身的周粲有个坏习惯,就是从来不注明写作日期,当然了,他对几乎所有的重要日期似乎都不曾放在心上,比如何时娶妻、何时生子……统统一问三不知,好在记得自己“生于中秋节的前一天”。

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创作力。自2009年12月始,与时并进的周粲开了博客网页《周粲书桌》,把自己的新作尽数贴上去,第一时间分享给读者。

现如今,愈发通透明澈的周粲毫无保留地展现着骨子里的真与诚,加上与生俱来的机智与幽默,活脱脱七十多年前中正湖畔那个翩翩少年。

后记

两三年前即试图联系周粲,住家电话号码到手后打了多次无人接听,后来另一半不知从何处弄来他的邮址,发去一封电邮也不见回复,后来只能拜托文友帮忙,但似乎谁也没办法见到这位“神人”。某日,另一半告诉我他在网络上找到了“周粲书桌”,整日在我耳边大赞这位老诗人创作力如何如何之旺盛,并时不时截图一些诗作给我赏读,还传给我好几张老诗人不同时期的照片。

“怎么看起来总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联想起他的遍寻不获,“性情古怪”自然而然贴在了他的身上。

“听说他常常去唱卡拉OK,可以去卡啦OK厅找啊!”这是最新得到的消息。

两周前完成另一位老诗人旭阳的专访稿,约他来家里审核,得知还没写周粲,他给了我一个号码鼓励我打去试试。

终于听到了周粲的声音,顺利约定三天后去他家采访。

那天本欲提早抵达,不想下巴士后绕了四十多分钟才摸到他家门口。但见到老诗人的那一刻,我心中的惶恐瞬间不见了踪影。步入他家庭院,眼前俨然一片私家园林,厅堂更是一尘不染,“古怪”之人哪里可能如此古雅?完全放松下来的我稳稳坐在了他家柔软的沙发上。

此后的三四个小时里,老诗人爽朗的笑声不时响起,耳不聋眼不花加上思路敏捷妙语如珠,任谁也没办法把他跟耄耋老者联系在一起。

“愿你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离开时,这一佳句不期然回旋耳际,一遍又一遍。

(作者为本刊特约记者、冰心文学奖首奖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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