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帖
作者 · 齐亚蓉
喜帖
1
林老师抱着一摞考卷刚行至教室门口，老校工王老伯提着一个精美的袋子走了过来，说是俊杰准备在下个月摆喜酒，托他把喜帖送给各位老师。林老师连忙进去放下考卷，然后回转身接过林老伯递来的装在信封套里的喜帖。金红的封套像极了盛开的火玫瑰，在她的手里绽放着笑脸，吐露着芬芳，一股暖流自心底缓缓流淌，她的眼眶湿润了……
俊杰自中一到中四都是她班里的学生，这个自幼父母双亡的孩子由祖父母抚养长大，小学还未毕业，祖父母相继过世，唯一的姑姑把他领回了家。姑姑的家境并不怎么富裕，她每日早出晚归忙于工作赚钱，加上自己也有三个孩子，故而连多看俊杰一眼的时间都没有。这个不幸而又幸运的孩子踩着最低分数线，踏进了这个以培养谦谦君子而扬名岛国的传统华校的门槛，成了林老师的宠儿。林老师对俊杰的关爱不亚于任何一位母亲对自己的孩子，这固然跟俊杰自幼丧亲有关，但也完全出自林老师的本性。俊杰当然也没使老师失望，他不但学业成绩后来居上，为人处事的能力也令人刮目相看，尤其品德修养更堪称楷模。中学毕业后，他以优异成绩考入理想的初院，后来顺利进入大学，大学毕业后，他任职于一家跨国公司，但隔三差五总会回到母校探望各位师长，尤其是林老师。
“这孩子终于要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家了，真叫人为他感到开心啊！”
看着桌上的喜帖，林老师难掩心中的喜悦，分发考卷的当儿，她差点儿大声哼唱起来。
发完考卷后，林老师把椅子搬到教室后面的墙根，她稳稳地坐下来，戴上老花镜，准备好好欣赏一番这个期盼已久的美物。
“只是封套就已精美绝伦，里面的喜帖还不知道如何令人惊艳呢！”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但是，当她把喜帖拿出来捧到眼前时，她的心猛地颤了一下，浑身的血液骤然凝滞。“不
会吧，怎么可能？”她连忙打开来，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搜寻起来。没有，一个方块字都没有！就连收件人的姓名也略去了，死板板，冷冰冰，没有情感，没有魂灵，喜自何来呢？她的心仿佛被狠狠抽了几鞭子，难以言喻的痛。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她强忍住心中的伤痛，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
2
十年前，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俊杰来到林老师的办公室向她道别，他似乎有着千言万语，但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我……我该……该怎样报答您？要不是您，我……我……”这个拙于言辞的大男生拥着林老师，满眼的泪水吧嗒吧嗒往下落。
“不需要报答，等你将来结婚的时候，送一份用华文书写的喜帖给我就好。”林老师拍了拍他的肩。
但其实，她的这句“临别赠言”早已在校园里流传开来，她不记得曾在多少学生面前讲过，只知道自己收到过的喜帖数不胜数。很多人因此赞叹她对学生多么多么有爱心，但其中的苦心又有几人知晓？
她把每一份喜帖都悉心收藏起来，每当感到沮丧或气馁的时候就拿出来摸一摸，看一看。七八年前，她办理了退休手续，但老校长转身就把一份返聘书递到了她手里。患有骨质疏松症多年的林老师犹豫了，她多么想停下脚步好好休息休息啊！
“我得考虑考虑。”她说。
“不必考虑了，再干几年吧，我知道你还想收到更多的喜帖。”老校长的语气十分肯定。
“可我想要收到的不是这样的喜帖啊！”看着手里爬满洋文字母的帖子，林老师的眼眶布满了泪水。
“林老师，你怎么啦？”坐在她前面的一位学生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他回过头来小声问道。“一点点不舒服，等一下就没事了。”林老师拭去溢出的泪水，挤出一丝浅笑轻声回学生。
3
这是她执教的最后一个年头，确切地说是最后一个星期了，已经步入古稀之年的林老师不知道自己日渐衰弱的躯体还能散发出多少光和热，但晓得只要一息尚存，就绝对不会放弃自己为之奋斗了一辈子的信念。
“文化之根不能断，断了，就再也长不出来了。”她站起身，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做人最为可悲之处莫过于背宗忘祖。如果一个人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得一干二净，也就别指望他（她）能成就什么大事了。”这是林老师对于自己要求学生用华文写喜帖的解释。
“让他们这辈子至少有一次重温母语的机会。”她私下里这样告诉老校长。
唉！看来真是太过高估自己的影响力了，如果连俊杰这个跟自己情同母子的学生都不愿再使用华文，那往后还有谁会送来华文喜帖给自己呢？看来是该退出这几无立足之地的舞台了。
何其悲哀！
“时间到，请大家停止作答，把考卷反过来放在课桌上。”收好考卷后，林老师站在白板前静静地看着大家，同学们也都静静地望着林老师，他们都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明年回到学校时就再也看不到林老师的身影了，大家不约而同期待着林老师的临别赠言。
但林老师只是缓缓地扫视着每一个熟悉的面孔，她的嘴角动了动，却始终没能说出一句话来。良久，良久，她示意大家可以走了。
她知道，如果自己一开口，眼里的泪水一定跟那决堤的洪水般，一发而不可收……
4
教室里只剩下林老师一个人，她很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但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她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紧紧地闭上双眼。
“哀莫大于心死。”她想起庄子的这句话。呕心沥血大半辈子竟落得如此凄惨的结局，真是莫大的讽刺！
迷迷糊糊间，她感到自己仿若被一块漆黑的幕布紧紧缠裹着往下坠落，她努力地想要挣脱，但却怎么也不能够……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到自己长了翅膀般，轻飘飘地往上飞，黑漆漆的夜空中，一颗又一颗闪亮的星星从遥远的天际向她聚拢，那些星星越来越近，慢慢变成一个个熟悉的身影，都是她的学生，他们每人手里拿着一份喜帖，争先恐后地向她奔来。
“林老师！林老师！”高高低低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她伸出双手，想要把他们拥入怀里。
“林老师，林老师，原来你在这里啊，我正在到处找你呢。”她猛然睁开眼，看到了站在门口的王老伯。
“刚才的喜帖是俊杰给他的同事们准备的，早上在校门口时错拿给了我，给我们大家的，被他拿去了公司。午餐过后，他想要写上姓名分发给同事时才发现拿错了，于是匆忙过来找我掉换，但那时我刚刚把早上拿到的那些分发给了各位老师。他要我帮他收回，明天早上他过来拿。给你的那份我已经放在你的办公桌上了，快去看看吧。”
“啊？发错了？怪不得……怪不得……”
把那份错发的喜帖递给老校工后，林老师顾不得自己脆弱的骨骼，她连忙抱起考卷，以从未有过的速度向办公室疾步而去。
5
“我就知道一定是哪里出错了。”她边走边喃喃自语，脸上露出孩子般的笑意。
可就在她刚刚抵达办公室门口的时候，猛然听到“咔嚓”一声，随即整个人瘫倒在地。“糟了！”她心头一凛。医生早已警告过她，走路千万小心，不然随时可能会骨折。
“骨折？不会吧。”她试图站起来，一阵剧痛令他冷汗直流。“怎么办？”此刻的校园里除了老校长恐怕也没什么人了，校长办公室在楼下的另一头，再大的声音也不可能传到他的耳朵里，何况林老师此刻已经没有了多少气力。医生说过，如果发生骨折必须尽快就医，不然随时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爬过去，打电话求救。”林老师把手里的考卷推去一旁，双手着地，一点一点朝自己的办公桌挪去。
痛，刺骨的痛，钻心的痛，痛不欲生……
“忍住！一定要忍住！”她抬起头，看到了电话机旁的喜帖，一股莫名的神力充盈全身。“爬过去！勇敢地爬过去！”她不断地为自己打气。
半个多小时后，林老师拨通了校长办公室的电话：“快！快帮我叫救护车……”
等待救护车的当儿，她颤抖着双手打开了桌上的喜帖，摸着烫金的方块字，她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岁。哦，里面还有一封信，是俊杰的笔迹，他邀请林老师担任自己的主婚人。
一行热泪夺眶而出……
6
一个月后，林老师坐着轮椅出席了俊杰的婚礼。
第二年开学的时候，大腿置入钢条的林老师再次回到了校园。
“我想再多干几年，因为我还想收到更多的喜帖。”那天老校长赶到林老师身旁时，她这样对他说。
“我还想收到更多的喜帖。”这句话后来成了她的口头禅。
（2023年度优秀文学作品奖入围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