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永不老——适民专访
文 · 齐亚蓉 图 · 受访者提供
前尘往事
百多年前,一个细雨蒙蒙的日子,广东潮州市潮安县枫溪镇人家前村,二十出头的黄顺章正在跟家人道别,他即将前往汕头乘船下南洋谋生。他的妻子蔡氏端兰怀抱未满周岁的女儿,静静地站在屋檐下,悄悄地抹着眼泪。
“别难过,我们很快就会重聚的。”
几年之后,顺章的妻子携同已经六岁的女儿来到新加坡。目不识丁的夫妻俩只能靠做苦力维持生计,待长子出世之后,他们携子女来到马来亚(今马来西亚)吉打州双溪文池镇,投奔在那里经营陶瓷厂的堂兄。
不久,他们的次子俊发出生,由于堂兄膝下无子,他们便把俊发过继给了他。
1941年8月20日,他们的第三个儿子盛发降生,接下来的几年时间里,又有两个男丁相继来到吉打黄家。虽然顺章夫妻终日劳碌,孩子们小小年纪也都有了担当,但一家人的温饱问题还是无法解决,孩子们的教育就更谈不上了。直到11岁那年,盛发才背起书包,踏进了学校的大门(此时的父亲已罹患肺痨过世)。谁也未曾料想到的是,这个超龄生后来不但凭着自己优异的成绩跳了两级,且进入了高等学府,成了一名文学博士。此外,他自高中时即开始了诗歌创作,多年后出版了多部诗集及译作,而过继给堂伯的俊发(笔名雨川)后来也写了四部中篇小说及三部短篇小说集。虽然俊发自小过继给了堂伯,但同胞姐弟中就数他跟盛发关系最为亲近。可惜的是,俊发在67岁那年因病早逝,盛发含泪赋诗一首《悼念二哥雨川》,后来收录于他的诗集《心声》里。
中小学教育
盛发没有进过幼儿园,也未曾接受过任何形式的幼儿教育,记忆中的他曾在爸爸做工的陶瓷厂近旁的沙地上用树枝写过字。
“不记得写的什么,照猫画虎罢了。”
但甫一进入港口村附近的启明学校,他即表现出了过人的天赋——学业成绩年年考获全班第一。小学五年级那年,他转去位于玻璃市首府加央的群益学校,照样名列全班第一。
由于成绩突出,加上年纪偏大,校长准许他早一年毕业。
1957年,16岁的盛发进入槟城的中华中学。中一那年,他的学业成绩依然名列全班第一。中二时,他凭借优异的学业成绩转入在北马数一数二的韩江中学,还是稳拿全班第一。
进入中学后,他终于有机会接触到一些课外读物,尤其是华文文学作品。除了中国五四新文学作家的作品,他也爱上了前苏联作家的作品。高尔基的代表作《母亲》及其三部自传体小说《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他爱不释手,读了一遍又一遍。这些名著提高了他的文学素养,也激励了他追求梦想的决心。
初中三年级他仅上了一个学期(总共三个学期),即因缴不起学费而辍学。他边在一家小店打工赚钱,边坚持自学。后来,他以私人考生的身份参加了当年(1959年)的初中三会考,并顺利获取毕业文凭。
1960年1月1日那天,怀揣梦想的盛发南下新加坡投靠在那里谋生的大哥,并凭自己的会考成绩被分配至立化中学读高中。
高一那年,他的学业成绩照样名列全班第一,也就在那一年,他开始了诗歌创作,并以慧荻为笔名投稿《南洋商报》及《星洲日报》文艺版。
高二那年(1961年),他通过了教育部的高中会考,后来又通过了南洋大学的入学考试。临近高中毕业之际,他创作了一首《诗与生活》,发表于立化中学当年的毕业特刊,后来收录于他的诗集《心声》里。1962年,他踏入南洋大学的校门,成为该校中文系的一名学子。
从南洋大学到巴黎大学
进入南洋大学是他梦寐以求的事,但昂贵的学费又使他愁肠百结,怎么办呢?
除了申请成为工读生,课余在学校图书馆工作之外,盛发还兼职教补习(小学数学、英文、华语)。但即使这样,他在大三那年还是不得不停学一年,待赚足学费之后才再次返校继续学业。
大学期间,他成为学校中文学会的会员,除了投稿报刊,他也持续在校刊发表诗作。自这一时期开始,适民成为他的固定笔名。
对于学习语言,适民有着超乎常人的天分。除了必修的华文和英文,他在大二、大三时选修了马来文,大三、大四时选修了法文。
他的马来文和法文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他也曾尝试过法文诗歌创作,他的诗歌深受法文老师的喜爱和赞赏,而他的命运也因此得以改变,此乃后话。
兼顾学业及打工赚取学费的同时,适民在大一那年经大嫂介绍,跟品貌双全的车衣女工陈楚鸾一见钟情。大四那年,俩人喜结连理。多年之后,当他成为两份华文期刊的主编时,楚鸾成了他最为得力的助手。
1966年,适民大学毕业,但由于种种主客观因素,他一直无法觅得一份稳定的工作。
1969年的某一天,他突然想起了曾经学过的法文,于是进入法国文化协会开办的法文班打算再度进修,没想到在那里竟然跟大学时教过自己的法文老师不期而遇。
“这些年你都去了哪里?我一直在找你。”老师一见到他,兴奋得满脸通红。
当他得知已为人父的适民以教补习养活一家大小时,问他要不要去巴黎大学继续深造。
“要,当然要。为什么不呢?”适民紧紧地握住了老师的手。
老师于是介绍他去法国驻新加坡大使馆,并推荐他申请法国政府高等教育奖学金。
递交申请的第二天,适民就接到有关工作人员的电话,通知他成功申请到去巴黎大学攻读中国文学硕士和博士的全额奖学金。
那年秋天,适民只身前往巴黎大学报到。年终假期过后,妻子儿女也一同来到了巴黎,子女入托后,妻子也报读了一个为期三年的语言课程。
1970年年底,适民拿到了自己的硕士学位。
1973年,正要着手准备博士论文的他得知联合国在海外招聘翻译员的消息,精通中、英、法、马来文四种语言的他前往参加考试并成功被录取。
1974年,适民赴纽约联合国总部秘书处就职,在那里,他跟时任中华人民共和国驻联合国全权大使的黄华成为了莫逆之交,并通过对方对中国民族博大精深的历史文化有了更深的了解。后来黄华奉召回国升任外交部长,适民也辞去联合国秘书处的工作前往北京讲学。
在联合国秘书处任职期间,适民还利用联合国总部工作人员每年可免费去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旅行一次的机会,首选了中国之行。他先访北京,游览了那里的名胜古迹,登上了八达岭长城;后回到潮州祖籍人家前村拜见宗亲、祭拜祖先。这次中国之行更加深了他视传播中华文化为己任的决心。
1977年,适民回返巴黎大学完成了自己的博士论文,并顺利通过论文答辩,取得了博士学位。之后他被调往联合国日内瓦办事处工作了一年。
无论在巴黎、纽约还是中国、日内瓦,但凡所闻所见所思所念,他都以诗歌的形式记录了下来。
创办《热带文艺》及《海峡诗刊》
任职联合国总部待遇优渥,且处处受人尊敬,但适民志不在此。1979年,他辞去联合国秘书处的工作,决心为弘扬中华文化做出自己的贡献。
第二年,他应邀前往北京外院(今北京外国语大学)讲学,他边教书边博览群书,同时不忘诗歌创作。
回到新加坡后,他先在位于原南大的华语研究中心担任兼职讲师两年,之后还去新山的南方学院和槟城的韩江学院讲学。
这一时期,适民跟几位志同道合的文友包括黎声、流军、长谣、韩弓、杨涌、冬琴、史英、业香(其中黎声、杨涌、史英已往生)等九人形成了一个文学小圈子。他们常常利用周末时间不定期雅聚于黎声做事的茶阳会馆,大家谈文论道的同时,慨叹本地华文文学作品发表园地太有限,于是提出了创办一个新文学园地的设想,《热带文艺》季刊应运而生。同年,适民注册了热带出版社及国际翻译出版社,并担任社长兼总编辑。
1985年3月,《热带文艺》(季刊)创刊号问世,同年6月、9月,第二期、第三期相继出版。但就在第三期出版之后,由于理念产生分歧,八位发起人相继离开。此后的十多年里,适民在妻子楚鸾(负责打字、排版)的支持下开始了长达16年的孤军奋战。2001年7月,《热带文艺》第26期出版,此时的适民已步入花甲之年,精力不济加上经费不足等等因素,《热带文艺》步入历史。
与此同时,适民还于1986年10月创办了《海峡诗刊》,为本区域诗歌创作者提供了一个发表园地,该诗刊也在坚持了15年之后,于2001年12月被迫停刊,总计出版23期。
除了《热带文艺》及《海峡诗刊》,热带出版社还为适民自己以及黄今英、方然、谷衣、崇汉、淳于汾等本地几十位作家出版了一系列文学作品。
诗话人生
诗歌创作可谓适民几乎唯一对这个世界的表达。诗既是他的眼前,也是他的远方;是他的现在,也是他的过往。他脚下的每一段路上都缀满了诗歌,他的一首首诗作首尾相连构成了一幅幅时代的画卷。
1980年,他的首部诗集《赞雪中炭》出版。
1984年,他的第二部诗集《青山永不老》出版。
1990年,他的第三部诗集《新绿》问世。1996年,他的译作《索列斯库诗选》《承接双译》相继出版。1998年,他出版了又一部诗集《银河可飞渡》。1999年,他从已出版的四本诗集中摘取精要,辑为《适民诗选》,并于次年出版。2002年,他的译作《投身倾听你的歌》出版。2005年,他的诗文集《天地篇》出版。同年,他把自己写于1972至2005年间的80首诗作翻译成英文和马来文,是为《飞跃双译》。2006年,他的又一部译著《屈原赋三译·离骚》出版。这部译著是把屈原的《离骚》译成英、法及马来文三种语言。
2011年,他的诗集《心声》出版。该部诗集收录了他在2005年之前出版的六部诗集的未收之作及2005至2011年间的新作共计87题逾130首诗作。
2007年,他参加了在印度真奈举办的第27届世界诗人大会,他用中、英、法三种语言朗诵了自己的诗作《诗净化人生》《纪念圣雄甘地》及《卑贱者最聪明》。
2009年,他的诗作《写四川大地震》《神州行》《海南之歌》等作品入选《盛世中华·新中国成立六十周年颂诗大典》,他本人也荣获“共和国杰出诗人终身成就奖”。
2010年8月30日,他在韩国首尔举行的世界诗人大会上荣获“桂冠诗人”荣衔,并在大会上朗诵自己的诗作《阿里郎》。同年12月,他的诗作《心通》荣获台湾第30届世界诗人大会诗歌竞赛第二名。
目前,耄耋之年的他正在编辑自己近年来的新作,准备再出一本诗集,暂定名《诗苑新株》。
唯愿从未停止过诗歌创作的适民像他笔下的青山,永远不会老去。
后记
“想不想写一下适民?他的经历很是与众不同。”某次遇见文友章良我,对本地老作家颇有研究的他这样对我说。
征得编委会的同意后,托章良我代为联络。一个云淡风轻的午后,我走进了适民位于美芝路一带的住家,见到了这位精通华、英、法、马来文四种语言的老诗人。后来的三个多小时里,适民的过往,尤其他那由诗歌铺就的文学之路,似一条小溪在我的眼前静静流淌,而他的眼眸里,始终闪烁着诗人所特有的光芒。
(作者为本刊特约记者、冰心文学奖首奖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