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娜阿姨

不久前，新加坡一起骇人听闻的女佣诉讼案，引发全社会讨论。雇主是位商界名人，却诬告自家印尼籍女佣长期偷窃，法庭初判女佣坐牢4年。幸得善心律师协助上诉，重审历时4年，终为女佣讨回公道。我不禁想起一件亲历的“偷窃案”，“贼”当时就在身边，我该怎么办？

一

罗娜阿姨是位远房亲戚，土生土长的新加坡人，女儿和我同岁。她一直让我叫她名字，我结婚后才改口叫她阿姨的。我与阿姨几十年建立起来的感情，亲如姐妹，更是无话不说的朋友。2008年，我腰间盘突出，激光手术后，请了一位小时工临时照顾我。我取了2000块现金，放在床头柜抽屉里，给理疗师付过一次费，剩下1900块在小时工来过后，全都不见了。

我赶紧请教罗娜阿姨，她说她经常遇到这样的事。家里放在桌上的钱或者珠宝首饰经常不见。这时，她就对家里帮忙的女佣说：“你看，我老了，想不起来自己东西放在哪儿了。你收拾房间时，帮我找找看好不好？这个家全靠你了。”结果，每次失踪的钱物总能奇迹般地回来。

“你想想看，这些为几十块钱、几百块钱来工作的人，家里一定是需要钱的。她也许正有急用，而几千块现金是个不小的诱惑。你要想办法从旁帮助她，给她一个机会。”

我想起小时工确实提到过，她的孩子需要买电脑，而她除了交房租和学费，再没多余的钱。作为单亲妈妈，除了帮佣，她没有其他收入。而那时的我正面临巨额医疗费，还不知何时能站起来走路，怎样重返工作岗位。我该怎么办？

“谁是天生的罪犯呢？无论如何，也不必把人逼上绝路。”罗娜阿姨接着说：“沉住气，观察一下，给她留一条退路，这样才能看到希望。” 

我一面把自己最漂亮裙子拿出来，让小时工选几条喜欢的，安抚她的情绪；一面告诉她，为付她工资我取了一些现金，忘记放在哪里了，请她打扫时顺便帮我找找。接下来她照常为我打扫、做饭，一如既往。一周后，这笔钱被她“找到”了。

罗娜阿姨给了我很好的提醒，教会我换位思考，站在小时工的角度，事情就是完全不同的样子。几天后，她问我能不能借给她一些钱。我把她帮我找到的钱借给了她，我想就算这笔钱她不还，我还是会借给她。至少，以同理心建立起来的情感，无形中制止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犯罪行为，于她，于我，都是人格上的胜利。

二

要说罗娜阿姨的待人之道，可点可赞的其实非常多，这些基本上就是新加坡人普遍待人之道。因此，本地人遵纪守法，善良美好的一面可略见一斑。罗娜阿姨最令我佩服和欣赏的，还是她对人无条件充分信赖与无所求的爱。

一次，她告诉我家里新来的女佣，商量跟她借一笔相当于5年薪水的巨款，计划在印尼乡下盖房子。我问阿姨：“她拿了钱跑掉怎么办？”

“那可真没办法，我完全没有控制她的人身自由。”罗娜阿姨没有像一般雇主那样，扣留女佣的护照，限制她出入境，女佣确实可以携款而逃。

“你想想，女佣为什么要跑掉？除非，她没有人身自由、受虐待、干的活比别家多、赚的钱比别家少，如果各方面都满足她，她为什么要跑？”阿姨家女佣住的是一楼最大的房间，有冷气、电视、电话，还有独立的洗手间。她在自己房间一边烫衣服，一边看电视。阿姨说得没错，除个别病态的人外，没有人生来就是罪犯，谁会铤而走险丢掉这么好的工作机会？

阿姨给我讲过一个故事。她年轻时认识一位慈善家，是媒体常报道的大善人，名气极大。可有一天却被发现淹死在自家游泳池里。警方怀疑是女佣所为，可始终未找不到足够证据。虽然许多邻居都证明她经常虐待女佣，但仍无法判女佣杀人罪名成立。这件事曝光后，引起人们对何为慈善的深思。

“你想想看，一个女佣赚取微薄薪金养家糊口而寄人篱下，不到万不得已，谁会去杀人犯案？”我终于明白了阿姨教我一定要以信任和爱心，去温暖那位小时工，不只为给她一个回头机会，也给自己一个向善的信心与积善行善的机会。

唯有信赖，爱才能转化。

罗娜阿姨的女佣没有跑掉，她在还差一年还清借款时，又跟阿姨借了第二笔钱。她充分利用这些无息贷款在家乡买了地，请人种植农作物；盖了一个有几十个房间，在当地最大的家庭酒店。带动了比如各类服务、维修等相关产业，甚至带动当地土特产出口贸易。

“我支持这些有理想和抱负的年轻人。谁不想过上好的生活？多数人对自己的人生没设想和规划，更没有行动。我欣赏有理想和行动力的人，更愿意帮助他们靠劳动和智慧致富。”阿姨提前预支女佣10年工资，这一大笔无息贷款，帮她实现了自己的梦想。阿姨以此模式，帮助了每一位为她工作的人。

三

我单身时，逢年过节，阿姨总把像我一样的年轻人召集起来过节。我结婚后，就接棒了这个活动，有时也和阿姨一起组织。开始，我丈夫马克不习惯，他觉得这是强加给他的责任。他不理解我总在过年前兑换那么多新钱，似乎想做华人的圣诞老人，马克甚至常常把我存在车里的红包或零钱花掉了。

记得有一次，罗娜阿姨说她去加油时，看见一位朋友的家人在加油站当工人。后来才知经济行情不好时，裁员总是从中层管理人员开始。一旦被裁员，这些人最难找到适合工作。往往都是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家庭面临着各种开销，艰难时可能要打几份工来维持生活。就这样，阿姨总准备一些零钱放在车里。“虽不能帮助他们摆脱困境，至少送上一杯咖啡的温暖。对于处于困境中的人，最需要精神支持和关爱，鼓励他们振作起来，也许比钱更有价值。”

因此，不管是开斋节、古尔邦节、卫塞节、屠妖节、圣诞节……罗娜阿姨逢节日必过，她不分种族信仰，与周围邻居就像一家人，“新加坡人要守望相助，邻里更要互相关爱。”有趣的是，有一次，寄宿她家的孩子淘气，半夜从院子围墙爬出去买东西吃，爬回来时，被邻居看到，以为有人盗窃而报警。

“看！新加坡就是这样消灭毛贼的！”阿姨欣慰有这样的邻居。我赞叹阿姨群众关系好，大家自行团结起来，新加坡人的眼睛都像24小时巡逻的探照灯，坏人还往哪里藏？

阿姨待人无微不至，就连新加坡儿童节也不会忘记。我出版第一本书时，售书款捐赠给新加坡国际儿童慈善基金会，罗娜阿姨为支持这个活动，买了许多书送去邻里学校图书馆、华社下属的阅览室。

“我小时读英校，华文差得不能阅读，现在的孩子条件好，要加强阅读。”罗娜阿姨最支持孩子们读好华文。

感恩节、圣诞节和新年等节日，罗娜阿姨好像变戏法一样，早早就准备好礼物。“罗娜阿姨，你每天都去购物吗？”马克好奇地问。

“是啊！商场有活动，我就会买一批东西，说不定谁会有用呢？”特别是华人新年，罗娜阿姨最少要准备几百个红包。保安、保洁员、街上的清洁工，餐馆服务员，邻里的女佣和孩子们，还有我们这些晚辈结婚不结婚的她都给……

“这些人辛苦服务了一年，应该受到尊重、关注和感谢。不在于钱的多少都代表我们的爱。还有啊！红包什么时候都可以给，不一定非要过年。”罗娜阿姨一笑，脸颊两侧显出两个细长的酒涡，特别美。世间的一切美好归结起来，有善意和爱心的人最美。

罗曼罗兰说：“灵魂最美的音符，是善良。”令人难忘的美，几乎都和善良有关。几十年来，我从未看到罗娜阿姨身上，留下丝毫岁月的痕迹，却发现善良在她脸上洋溢的美，却越来越生动细腻。她热爱生活，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地爱着身边的每个人，从不在意自己，她甚至连生日都不庆祝，她笑谈自己小时遇到过一位算命先生，建议她不要庆祝生日。

有一年，我和住在她家的小朋友联合起来，组织了一个惊喜生日派对。看到她幸福感动的样子，我才意识到，哪有什么人是不适合过生日的？现在每年感恩节前后，我和马克都给罗娜阿姨庆祝生日，每次看见她闭上眼睛，虔诚地在吹蜡烛前许愿，我都会默默为她祝福。

四

2020年爆发了全球性的疫情，罗娜阿姨是最早提醒我们做好防护的人。

整个疫情期间，她让我和马克在家不要出门，自己却跑去采购日用品和打包食物送到需要的人家门口。我说：“阿姨您最应该待在家里，让我们去吧。”阿姨还担心马克宅在家里郁闷，找来一堆老钟表让马克修理。这还真是个非常好的居家劳动，让马克这前机械工程师尽情发挥了作用。疫情期间，阿姨没有休息一天，她一面严格遵守阻断措施，一面坚持做义工。她花时间安抚比自己年长的老人，尤其是那些孩子不在身边，又没有工人帮忙的老人，她还把食物和日用品放在他们门外。

我们也成了受益者。阿姨说：“你不要出门，好好写作，尽量多打电话给妈妈，陪她说说话，把她能讲的老故事记录下来，留给后人。”在阿姨的鼓励下，我在疫情期间坚持每天写作，不间断地记录了一批老故事，参与了许多网络抗疫活动。

阿姨就像一团炉中之火，宽厚的胸怀包容着、温暖着周围的人。

从去年的华人新年到今年的华人新年，正好跨越了抗疫的一年。大年初一，阿姨按常规邀请了一些新老朋友聚餐。大家特别珍惜这一桌仅限八位的缘分：有些是孤寡老人，孩子远在异乡不能回来过年；有些在异乡的孩子不能回家过年，还有像我和马克已有自己的家，也没特别去处的……

“这道爱尔兰式烧鸭，专门为你点的，你要多吃点。”罗娜阿姨不停往我盘子里夹烧鸭。我尝了一口，就放不下筷子了：“皮，香酥脆；肉，嫩滑软。这简直就是为抚慰温熨我的乡思病而特制的。”北京人爱吃鸭子，我最爱吃烤鸭。阿姨把人家套餐里的发财鸡，愣给改成了发财鸭。除为取个好意头“发财呀！”，她最会呵护思乡人的胃，就像前些年她知道我爱吃牛蛙，总亲自跑去巴刹买来一切食材，带着锅，上我家来煮给我吃，为的是让我吃上刚刚出锅，热气腾腾的那口最爱。

东家妈妈，西家娃娃，无论谁有需求，都会跑去找罗娜阿姨。这些年，我和我身边的人似乎习惯了“有困难找罗娜阿姨”。而我也慢慢发现，她身边的人竟然不知不觉地传承了阿姨的种种好习惯，好作风，每个人都以一种积极向上，乐于助人的生活方式，改变着自己和周围环境。某些传承真是奇怪，就像这些过节过年的习俗与古老传统一样，潜移默化地成了我们的一部分。

我一边仔细品味烧鸭，一边把那股浓郁的爱，咀嚼出馨香与甜蜜，让它慢慢穿过齿缝与舌尖，缓缓入喉，慢慢滑入食道，珍存在胃里。舒畅而圆满的幸福感，被妥帖地珍存在我敏感的味蕾里，每个令人回味的瞬间，都珍藏在记忆神经末梢，珍藏在每一个充满爱与生命激情的细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