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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钢的两只眼睛,一只是作家之眼,另一只是摄影家之眼。他以作家的细腻眼光看人看事皆文章,以摄影家的敏锐眼光观人观景皆世态缤纷。
这是一个性格鲜明、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两年前,他跟我说要去沙巴仙本那一个外岛上,重访一位嫁给岛上土著难民的日本女子,我的第一个反应是,这就是“百分百的伏钢”。
夕阳下的仙本那外海风光
徐伏钢新著《海岛上的家园》由八方文化工作室出版,本地各大书局有售
几年前在他的一次新书发布会上,听到他的朋友圈戏称他这个人“一根筋”,觉得形容得太妙太贴切了。
他决定了要做的事,很难改变。
这是他在写作、在摄影两个领域都大有所成的动力。
他不讲究衣着装扮,却很有生活品味。品味来自他博览的群书,来自他对艺术的欣赏和追求。
他的文章有浓郁人情味,并非为文造情,而是出自他天生对人对事的同理心,诉诸笔下,人情味自然流露,没有多余的矫情。
《海岛上的家园》这本书几乎每篇文章都有故事性,有情节,是报道文学,是散文,有的也像短篇小说。
他以日本女作家川崎朋子为“专业楷模”,落实了实地考察的精神。
他爱旅游,但不是观光。他不在意食住条件,哪里有故事有历史的地方,他都有一股冲动,要去为读者作记录,为后世留传可资借鉴的人与事。
他老家在成都,标准的四川汉子,他的笔下和摄影机镜头下却是饱含对南洋风土的热爱。他在南洋的足迹不是一般人跟得上,因为他有一颗年轻的心,以及对城市以外的世界抱着非一般人的向往。
如果他不是作家,他会是一个探险家。
他不会耽于城市生活的逸乐,他的心总是在远方,他总在寻找一个诗人的境界,一个小说家的天堂,摄影家的幻境。
他对所到之处都产生一份感情,对幸福与不幸的人与事有自己敏锐而深刻的注解。
读他的作品,就如进入多姿多彩的尘世,人与事都那么真实,又那么引人遐思。
《海岛上的家园》,把读者带到沙巴的山打根和小镇仙本那,去走一段奇异的旅程。
日本女作家山崎朋子的报告文学《望乡》和同名电影,想必给了伏钢很大的震撼。一个在20世纪初被卖身沦落南洋的可怜日本女子,在山打根遭受的屈辱生活,是那一个时代的悲剧。
阿崎的命运与山打根结合在一起,为这个老城注入许多感人的色彩。一个日本妓女不会给山打根留下什么纪念性的足迹,却牵引着伏钢携着一本《望乡》,带着一种朝圣的心情,去感受那一段早已远去不留丝毫痕迹的悲情。
然而,此行却引发出仙本那外岛上另一段有别于世俗的幸福故事。
来自日本古都柰良的大学毕业女子顺子因热爱潜水,到沙巴外岛当潜水教练,姻缘注定,爱上一位难民身份的巴夭族男人,并在岛上结婚生子,建立了自己的家。
山打根海边的森森水上人家
海上一贫如洗的巴夭人家
那是她的异乡,也是她的天堂。
别人以迷惑不解的眼光看待她惊世骇俗的举动,放弃日本现代城市文明,投入一个与她的教养与成长背景格格不入的陌生环境。她却始终没有反悔,甚至厌倦日本游客同情的眼光。
大海深处是顺子理想中的美丽世界,她的选择是那么坚定,感动了起初还反对这段婚姻的父母,年老的父母后来几乎每年都来探望她。我想,为人父母者始终是放心不下自己的骨肉,须要见证与分享她的幸福。
伏钢着墨不多的顺子父母,却突出了一对伟大父母的身影。顺子的故事,平淡中带着淡淡的哀愁,哀愁中又透露丝丝的喜悦,读了这篇《海岛上的家园》,我也要向顺子献上一份祝福!
感谢伏钢舟车劳顿,冒着一定的风险,带给我们如此美丽的篇章。
东马沙捞越有一条著名的拉让江,江畔一位愤怒诗人,对于热带雨林多年来不断地被“合法”砍伐给当地生态造成的严重破坏,无能为力,只能借助诗歌表达心中的怒火。
我不知道伏钢是因为读了这位“拉让江诗人”吴岸的诗才去探访他,还是去了才目睹拉让江正在“淌血”,才听到诗人诉诸诗歌的怒吼。
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伏钢对当地人的同情心与对诗人的敬仰都在《诗人,我听到了你的怒吼》篇中表达出来。
在《我的两位本地摄影老朋友》中,伏钢向两位业余的老摄影家致敬。他们两位都有一个共同点,都是普通受薪阶级,一位是厨师何国坚,一位是清洁工雷福胜,两人都对摄影艺术抱着一辈子的执着,他们都年过80,到老都没有放弃他们很专业的“业余”爱好,几十年来累积的黑白佳作,记录了新加坡不同时期的社会面貌。
《海岛上的家园》作者徐伏钢
他这两位“摄影老朋友”年轻时纯粹是“喜欢拍照”,但却“无心插柳柳成荫”,丰富了本地摄影艺术的成果。
伏钢的书房墙壁上挂着一幅珍贵的图片,上世纪50年代南洋大学校园内草创时期的行政楼,原本就已是古色古香的建筑,定格在那个已远去的旧时代,以现代眼光来看,构图的气氛更显沧桑。
伏钢知道这张照片的历史价值,更佩服捕捉这个历史镜头的雷福胜的摄影功力。
多年前,当伏钢还在《联合早报》当编辑的时候,从同事口中知道报社里一位清洁工竟然跟自己仰慕的摄影大师叶畅芬有深厚交情,因此主动去结识他。
这位80多岁直到今天还在做清洁工的雷福胜,清贫一辈子,却不为金钱所动。他悄悄地把伏钢在摄影展上购买他作品的钱归还,算是报答伏钢这位热心朋友的知遇之恩。
伏钢与两位老艺术家感人的忘年之交,让人读之如饮一杯暖入心脾的好茶。
我也有幸在伏钢家中认识他们。
在《万里漂流归程中——高缨老师逝世周年祭》和《我对流沙河先生的一点回忆》两篇文章中,字里行间处处流露出伏钢对家乡两位作家的钦佩与怀念。流沙河与高缨两人是超过一甲子的朋友,对伏钢亦师亦友,两人不只是诗人作家更是学问家,身上都有太多的精彩故事。
高缨为伏钢悼念父亲的文章《父亲的遗产》修饰文字并重新誊写,后来高缨夫人段传琛对伏钢说:“我家高老头写作一辈子,为别人誊稿的事,你是第一人!”简单几句话道出了高缨扶掖后辈的热忱。
文中记述峨眉山一段桥桩漂流万里,被日本良宽法师拾得,后来回到峨眉清音阁建立良宽诗碑的文坛佳话。当年在新潟县海边的宫川滨捡到这段桥桩的若是一个与汉学无缘的普通日本人,也就没有了后来的旷世奇缘。
写流沙河,伏钢说:“在我心目中,他永远是一座不可企及的高山,是智慧可爱的现代庄子。”
这位“现代庄子”博古通今,他的阅读范围上至天文地理,下至野史民俗,无所不包。他对新加坡凤山寺对联中“凤皇”的“皇”字和“鹦武”的“武”字的释义,显露他很深的文字学修养。
流沙河第一次带伏钢拜会高缨先生,偶然遇见一位乡下老木匠,于是同木匠聊起过去自己“拉大锯”的事来。诗人碰到木匠也可以交流甚欢,从一件小事,伏钢把流沙河一种随和不拘的形象生动地勾勒了出来。他说:“我能同沙河先生真诚交往几十年,我想,也许他也把我当做了那位乡下木匠吧。”伏钢的自谦,是他文字可爱之处。 伏钢写高缨和流沙河两位忘年之交,情节引人入胜,两位诗人的高风亮节跃然纸上。
《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写林青霞去他家拍照,给这位大明星素描了一个更贴近人间烟火的形象:“她从未自以为是端起大明星架子对我指手画脚,而是完全把她自己交给了我,从场景到角度,完全服从我的调度安排。难得她那样的信任我,只需上前告诉她大致的取景构想,以及我的镜头方位,余下的便全交给她,由她自自然然发挥去了。”
《汤姆逊眼中的新加坡》是对一段摄影界历史的补白,“被公认为19世纪摄影领域的一座丰碑”的苏格兰摄影家约翰·汤姆逊(John Thomson,1837-1921)跟新加坡和中国都有渊源,他的社会写实摄影作品捕捉了百多年前新加坡和中国的旧时代面貌。
其实,伏钢补白的更是早期殖民地时代的一段新加坡历史。
《心月樱花喜共参——陈瑞献在京都妙心寺讲演挥毫纪实》是一篇饶富禅意的纪实文字,形象生动地记叙了我国多元艺术家陈瑞献在日本京都世界经济论坛上的精彩演讲,以及大师随后“风卷残云”、“龙飞蛇舞”挥毫作画的气势和场景,让我们感受到了现场的特殊气场。
伏钢的文字功力深厚,写情写景都是那么自然顺畅,如《穿越西伯利亚森林大草原》,没有刻意修饰的华丽辞藻,却让读者如置身在那一列车上,让我们一路用心领略俄罗斯的异国情调。
5·12汶川特大地震十年后的春天,百花盛开的时候,伏钢再次回到他的家乡中国四川,身上背着全套照相器材,手中提着大包行李,只身来到震中映秀镇住下,回访当年曾在废墟中采访过的每一个人。《映秀:十年回访震区人》回顾当年一件件难忘的往事,亲身感受十年来那里的真切变化。对他来说,眼前所见的人与物,已是另一个全新世界。
“经过十年重建和休养生息,映秀新镇彻底浴火重生,旧貌换新颜。”然而,重建后的映秀镇上“高度政治化,意识形态化”,同时也让他感到迷惑和无奈。
伏钢怀着记者的敏锐,作家的热情,重访映秀,有欣慰,也有遗憾。
《父亲的遗产》和《我的母亲田素清》以几件小事,追忆父母的养育之恩,寥寥几笔,动人心弦。读罢,不禁想起欧阳修的《泷冈阡表》。
伏钢善于写人物,不同身份、不同背景的人都能在他的笔下,很立体地站在读者面前。
他带着一颗稚子的心去探索世界,探索人生,自然形成他的作品特色。
期待他将来能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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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本刊编委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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