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芙蕖 开过尚盈盈——白荷专访
文 · 齐亚蓉 | 图 · 受访者提供
孩童岁月
孟娴有关人生的最早记忆可追溯到幼稚园时期。那时,毕业自中国中山大学土木工程系的父亲(祖籍广东新会)在槟城中华中学任教,而曾在广州女子师范学校深造的母亲(祖籍广东鹤山)则居家相夫教子。孟娴四岁那年年底,父母决定带她和弟弟赴怡保外婆家度假。收拾妥当后,因父亲尚有公务在身,母亲便带着孟娴姐弟先行一步。就在他们搭乘火车离开的那天晚上,日本人的飞机在槟榔屿狂轰滥炸,孟娴孩童时期有关槟城的最后记忆来自父亲的忆述:“火光冲天,尸体遍地,惨不忍睹……”漫长而黑暗的日治时期,父母自编教材开启了她的启蒙教育,妈妈教华语,爸爸教数学,附带也教会了她简单的ABC。其时已决定安居怡保的他们一家暂住外婆家,尚未成家的六姨及两个舅舅都成了她的老师兼学伴。
抗战胜利后,孟娴直接插班进入小学三年级。因为此时的父母分别在霹雳育才中、小学任教,孟娴就近入读育才附小,那是一间男子小学,孟娴是班里的两个女生之一,不久便成了唯一(另一女生因跟不上进度而退学)。
唯一且瘦小的孟娴置身于五十多个毛头小子之间,内心的委屈和不安可想而知。好在她偶然间结识了一位高年级男生,得知孟娴喜爱读书,他便把自己的《儿童乐园》借给她看,这是她接触到的第一本课外读物。图文并茂的《儿童乐园》令她爱不释手,但这段友情很快便因同学们的嘲笑而夭折。就在孟娴闷闷不乐之际,一本崭新的《儿童乐园》递到了她手里,原来是爱女心切的爸爸专门为她订阅的。
不久之后,已成为幼稚园老师的六姨买了本翻译小说《苦儿流浪记》给她,她边看边泪流不止,感叹文字力量之巨大的同时,文学之根也悄然深植心底。
此时的她已转入霹雳女中附小,除了课堂学习,她的课余时间几乎全都花在了阅读课外书上,甚至课堂上也偷偷摸摸享受着读课外书之乐,而她的零花钱也几乎都用在了购买课外读物上。
小学五年级时,一次作文课上,深受孟娴敬爱的张素景老师要同学们自拟题目写一篇小故事。孟娴拟定的题目是《三只小熊》,内容来自读过的一则童话,这篇习作后来被老师当作范文读给全班同学听。被老师认可无疑是一种奖赏,她提起的笔写得更加起劲了。
从酷爱读书到迷恋写作,孟娴的孩童岁月时时刻刻都在跟文字打交道。
小荷才露尖尖角
进入中学后,孟娴在华文老师的引领下,高举《中华文选》一路挺进。巴金、鲁迅、冰心、许地山、徐志摩、丰子恺……一个个文学巨匠微笑着向她走来;《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镜花缘》……一本本古典名著与她昼夜相伴。少女孟娴依然瘦小,但她的内心愈来愈强大,读书的欲望也愈来愈高涨。
步入高中后,孟娴成了学校的图书管理员,这让她有机会接触到大量世界名著:《战争与和平》、《静静的顿河》、《人性的枷锁》、《战地钟声》、《战地春梦》、《傲慢与偏见》……一部部脍炙人口的经典之作成了她的精神食粮。
高二那年,华语、英文、马来文三语兼修的大舅常翻译一些英文篇章投去报馆发表,写得一手好字的孟娴成了他的专职誊抄员,大舅领到稿费后会给她一些零花钱作为酬谢。得知如何投稿之后,孟娴也跃跃欲试,她写了一篇名为《年关》的短篇小说,经张隽人老师修改润色后投去《南洋商报》“商余”版,不久即得以发表。
首次投稿便大功告成,这让孟娴喜出望外但又羞于声张。往后的日子,她常常沉醉在自己的梦幻之中,并用手中的笔把它涂抹得五彩斑斓——写作成了她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情定太平
高中毕业后,孟娴来到距离怡保40英里的小镇安顺,在六姨丈任教务主任的三民中学当起了华文老师。成为一名华文老师是她一直以来的愿望,但此刻的她却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此时的父亲因气喘发作导致工作量减少,薪酬大不如前,意欲进入大学深造的孟娴只好自筹学费。
次年,孟娴终于如愿踏入南洋大学的门槛,成为该校中文系的一名学子。但一年后,她不得不停学来到太平华联中学任教,再次筹措学费。细雨绵绵的太平湖畔,她遇到了自己的白马王子。
他姓姚,名其骝,是华联中学时任校长的大公子。他早她一年踏入南洋大学的门槛,早她一年停学代课赚取学费,此时的他将赴澳洲悉尼大学修读土木工程。他们同时任教华联中学的时间仅仅三个月。
祖籍江苏镇江的他13岁时随母亲南来,就读父亲任训育主任的槟城钟灵中学,高中毕业后被南洋大学数学系录取。一年后他发现自己对数学失去兴趣,于是停学回到父亲时任校长的华联中学,边教书边重新申请学校,并成功获悉尼大学土木工程系录取。
他对她一见钟情,临别前大胆示爱。她笑而不答,喜爱做梦的她会把自己一生的幸福交给漫天飞舞的丘比特吗?长长的五年异地恋之后,这对有情人终成眷属。
那是1963年,他回返马来亚,觅得新加坡建屋发展局的助理土木工程师(三年后转正)一职,随后即娶她为妻。成家后的他安下心来为事业打拼,成为“居者有其屋”宏伟计划的实施者之一。他先后主导过大巴窑及勿洛新镇的开发,至1998年退休之时,他已由总工程师擢升为副局长。他在建屋发展局前后服务长达35年之久,可谓劳苦功高,鞠躬尽瘁。
年逾耄耋之时,他把自己生命的轨迹勾勒成《人生风雨八十年》,线条不是很多,但画面绝对耐人寻味。
重返云南园
1959年,孟娴重返云南园,此后的三年时间里,她把全副的心思都用在了学业上。
跟中、小学时一样,她对每一位授课老师都喜爱有加、崇敬无限,至今谈起他们依然如数家珍:治学严谨的潘重规教授、人如其名的佘雪漫教授、才华横溢的凌叔华教授、魅力无限的韩素音教授,而时任中文系系主任的凃公遂教授更是她毕业论文的指导老师。
给她留下最深印象的,当属大三时教过她现代欧美文学的韩素音。离开大学校园50年之后,她在《我记忆中的韩素音老师》一文中,详尽描述了这位医生作家的迷人风采。
“高挑的身材,永远穿着一袭走在时尚前端的旗袍。”
“她蓄一头短发,从不用发夹……比当时流行的好莱坞大明星奥赫莉·夏萍的罗马头随意得多,既帅气又潇洒,更自由且浪漫。”
“那时的我常常看着她做梦。”虽年逾八旬,但忆起这段师生缘,孟娴瞬间回到了大学时代,脸上泛着少女般的光彩。
韩素音老师介绍了许多欧美大作家及其作品给学生,并指定他们阅读毛姆的《人性的枷锁》、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以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穷人》。日日畅游书海的孟娴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愉快。
次年要写毕业论文时,她觉得欧美现代文学尚有许多可挖掘之处,于是选定论文题目为《欧美文艺思潮对中国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影响》。为了寻得第一手资料——新加坡仅存两套的新文学刊物《新青年》,指导老师凃公遂教授带她来到中正湖畔,孟娴由此跟中正结下了不解之缘。
这一时期,孟娴一直笔耕不缀,只不过累累果实仅为一人享有,就那个对她一见钟情的姚其骝,多年之后,他成了她三个儿子的父亲。
踏入文坛
大学毕业之际,孟娴得到消息:中正中学意欲聘她前去执教。但这种人人求之不得的好事却被她一口回绝,因她一门心思想要回到父母及弟妹们身边。
五六年后,已然为人妻、人母的孟娴再次踏足月眠路,来到中正湖畔。这一次,她化做了湖里的一朵白荷,轻轻吟诵着“……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然后跟那清澈宁静的湖水融为了一体。
成为中正中学华文教师及文学会负责人的白荷迎来了自己文学创作的高峰期。她的作品频频得到《南洋商报》副刊编辑谢克的赏识,在谢克的一再鼓励下,白荷很快就在新华文坛崭露头角。
而在培养学生进行文学创作方面白荷更是不遗余力,新华文坛的“常胜将军”张曦娜就是她的学生。当她发现曦娜过人的创作才华时,不但鼓励她参加各类文学创作比赛,还在截稿之前亲笔代她誊写参赛稿。多年之后,荣获第八届新华文学奖的张曦娜在得奖感言中表达了自己对白荷老师的感恩之情,令人动容。
1981年的某一天,白荷接到时任新加坡华文中学教师会会长叶昆灿(骆明)的电话,要她搜集整理一下自己曾在报上发表过的文章旧稿,并写一篇后记一并交给他,因为教师会准备出版一套中教文艺小丛书。此时的叶昆灿已荣任公教中学校长,而白荷恰好在这一年自中正中学调至离家近很多的公教中学。这年5月,她的第一本散文集《独上高楼》问世。白荷把这本凝结着很多人心血的集子喻为生长在贫瘠土地上的蒲公英,希望它能开花结果,希望那小小的种子带着五千年的文化血脉乘风远扬,飘落子孙后代的心田……
长长的八年之后,她的第二本散文集《风雨故人来》问世。这本文集主要由1978年至1980年间见报的旧作组成,其付梓出版可谓一波三折,华文文学的日渐式微令她感慨万千,心痛不已。
2003年,她的第三本散文集《白荷散文选》出版,其中多数篇章都曾发表于本地华文报刊。
“如果没有谢克先生的赏识和鼓励,我的文字很难展现在世人面前;如果没有骆明学长的一再催促,这些文字也很难集结成书。”白荷一再强调。
此时的白荷已成为新加坡文艺协会的理事,还一度担任副会长一职。除了教学、创作及全权负责学生刊物《湖声》(中正中学)与《学文》(公教中学)的出版外,白荷还积极参与文艺协会的各类活动,尤其中学生文艺营一直主要由她负责,为保住华文文化之根可谓倾尽了全力。2010年,她荣获亚细安华文文艺营颁发的“亚细安华文文学奖”。
2018年,白荷的第四本文集《白荷絮语》由新加坡文艺协会出版。封面跟封底浑然一体,整幅图片拍自长子家的荷塘,绿莹莹的叶片上滚动着亮晶晶的露珠,几朵盛开的白荷绽放着淡定和优雅,惹人遐思,动人心弦。
留得残荷听雨声
或许白发太少之故,任谁也猜不出白荷已年过八旬,但其实很早以前她就被诊断患有骨质疏松症。为防摔倒引起骨折,医生提醒她不可“轻举妄动”。多年以来,她已不能跟另一半一起挥杆,只能跟在他身后充当“球童”的角色。
“我是个玻璃人,一摔就碎。”她常常这样自嘲。
她的左腿股骨曾不幸折断,医生开刀把断骨接回,并置入钢条支撑。为了以防万一,她的右大腿也在医生的建议下置入了钢条。
“玻璃人”加“钢铁侠”的白荷照样参加各种文学活动,只是她的脚步越来越慢了。
越来越慢的白荷养大了三个儿子,陪大了四个孙子女,他们儿时的身影都定格在了她的作品中。
越来越慢的白荷侍弄着自家小院里的花草树木,它们都是她笔下的曾经,也将继续在她的笔下葳蕤生辉,成为永恒。
越来越慢的白荷柔而不娇,淡雅脱俗。
“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转身离开的当儿,苏东坡的诗句脱口而出。
“留得残荷听雨声。”她笑着眨了眨眼睛。
后记
认识白荷该有四五个年头了,但真正对她有所了解并刮目相看,当在走进她那花木繁茂的小院之后。
那天带回他们夫妻的五本文集,此后的三四天里几近废寝忘食,掩卷之际心有戚戚,不能自已。
几日之后再次推开她家院门,此次到访目的有三:其一是想告诉他们夫妻不妨每人来部长篇,大家庭、大背景、上下几代人起起落落的人生,无需虚构亦可扣人心弦;其二是想抱一下外表柔弱但内心强大的白荷,除了表达敬意,也想从她那里汲取力量;其三是想尝一下她家门前的辣木叶。
那天离开时忍不住回头,再回头。矮了半截的辣木树下,白荷夫妻的身影愈来愈高,愈来愈大……
(作者为本刊特约记者、冰心文学奖首奖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