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师不是魔术师
文·尤今
教学多年,我发现了一个永远不变的“定律”,一个“问题学生”背后,多半有一双“问题父母”。
学生行为出了问题而校方召见家长,在家长的言行举止上,往往可以清楚地窥见问题的病源,屡试不爽。更明确地说,父母就好像是一面晶亮清澈的大镜子,不管是好是坏,孩子在镜子面前都无所遁形。
说说一些在记忆的河流里坚如磐石而无法被岁月冲走的例子。
例子之一:爱爆粗口的阿方
阿方爱爆粗口,“他妈的”三个字对他而言,就宛若“你好吗”一样,不分时间和地点,随时随地脱口而出,他还会根据情况而变换着声调和语气哪!能够如此“抑扬顿挫”地爆粗口,也可说是“神乎其技”了。让我悚然而惊的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同学们听得多,居然也跟着他“朗朗上口”了。你一句,他一句,百花齐放,
百鸟争鸣。
我初而苦口婆心地点醒他、继而耐着性子地劝说他、再而疾言厉色地训斥他,十八般武艺全都用上了,但“言者谆谆、听着藐藐”,半点效果也没有。
对此顽石,我束手无策,只好请他父亲来学校面谈。
他的父亲,皮肤黧黑,长相粗犷,手臂上还文着一只斗志昂扬的飞鹰。
我们面对面地坐着,阿方就站在一旁。我把阿方爱爆粗口的坏习惯和他在班上发挥的“负面影响”一五一十地道出,可是,我话还没有说完,他便转头冲着阿方吼道:
“他妈的,你为什么不听老师的话?”
瞠目结舌的我,立马知道阿方的“口头禅” 来自何处了。长长16年浸濡于这种“家庭用语”里,阿方还能不养成根深蒂固的用语习惯吗?
例子之二:强词夺理的阿涛
阿涛说话极端无礼,时常顶撞老师。老师和他说话时,常常因为他的强词夺理而气冲斗牛。患有高血压的老师,如非必要,都尽量避免和他说话。
有一回,他学费拖欠了十多天,老师拨电给他父亲,一提及学费,他父亲便粗声粗气地嚷道:
“今天才12号而已,你就讨学费,讨讨讨,讨什么!你如果能够找个人来捐钱给我,我明天就交足半年的学费!”
这种“无可理喻”的说话方式,和阿涛如出一辙,我好像听到录音机在转动的声音。
例子之三:动辄打人的阿炳
阿炳是不折不扣的“小霸王”,同学之间,一言不合,便动手打人,把对方打得眼青鼻肿,还出言恫吓:“你敢向老师报告,我便要你的狗命!”被打的人,忍气吞声,当别人问起他身上的淤伤时,他还赶快解释道:“跌倒弄伤的啦!”由于大家慑于他的淫威而噤若寒蝉,他因此横行霸道,为所欲为。
有一回,在学校一个隐蔽的地方打人时,不巧被老师瞅见了,向校方举报。训育主任请我联系他的家长。
接电话的是他父亲,我请他到学校来一趟,他粗声粗气地说道:
“我要工作,哪有时间去学校见你!”
我向他解释,情况严重,非见不可。
他的声音,几乎震破了我的耳膜:
“什么?一定要见?为什么?”
“他打人……”
我话还没有说完,他便气呼呼地说:“好啦,好啦!”
说罢,无礼地摔了电话。
次日,来的不是他,而是阿炳白发苍苍而步履蹒跚的奶奶。
她静静地听我一桩一桩地说着阿炳在学校的斑斑劣迹,听完以后,非常无奈而又非常坦白地说道:
“阿炳打人,当然不对。可是,他是一个可怜的孩子,一直生活在家暴中。他父亲脾气暴躁,在家里常常因为一点小事便动手打他……”
真叫人揪心啊,在家暴阴影下成长的阿炳,到了学校,居然以暴力来释放心中的抑郁和委屈。知道了他在家里的处境后,我全然不能寄望于他的父亲来管教他了。转念一想,我或许可以仰赖他奶奶以温情来感化他吧?这样想着时,我便对他奶奶说道:
“你一定要劝他好好收敛自己的暴力行为啊!否则,迟早会被学校开除的!”顿了顿,我又慎重地嘱咐她说:“你得耐心地、好好地和他谈,千不要动用体罚啊!不然,以暴制暴,只有使事情更加恶化而已。”
她蓦地抬起头来看我,浑浊的双眸,闪着薄薄的泪光:
“打他?哎呀,我哪里敢打他!他不打我,我就谢天谢地了!”说着,掀起了上衣:“你瞧。”她的肚皮,有大一片淤青;她的声音里有眼泪:“是阿炳挥拳打的。”
这一拳,好像狠狠击在我胸口上,有着难以遏制的痛楚。
后来,不幸被我言中,冥顽不灵的阿炳,因为积重难返,被校方开除了。这是我教学生涯的一道伤口,一触便痛。它深切地让我感觉到,一株幼苗在生长时被虫蛀了,如果不及时歼灭蛀虫,亡羊补牢,为时已晚。
学校要让“病入膏肓”的学生改邪归正,有时,的确是无能为力的。
例子之四:无心向学的阿珊
阿珊老是带着一双迷茫的眸子来学校,上课时,像一只病猫,软绵绵的身子趴在桌上,有气没力。更糟的是,她经常迟到、早退、旷课、逃课、不交作业,全然不把校规放在眼里。私下找她谈,她却是“沉默是金”的信徒,一问三不答,我好像对着一堵墙壁在自言自语。
拨电到她家里去,才发现她父母正为了离婚而闹得不可开交。孩子生活在漫天硝烟的战场里,又如何能够专心向学!饶具讽刺的是,男女双方平时都不管孩子,但是,劳燕分飞时,居然都拼命地争夺“抚养权”。我问阿珊愿意跟谁过活,她耸耸肩,漠然应道:“跟谁都是一样的,反正他们争的是面子而不是孩子!”
是父母先放弃自己的孩子,孩子才自暴自弃的。
例子之五:吞云吐雾的阿福
数学老师向我投诉,阿福上课时,常常借故溜去厕所,回返课室时,浑身烟味,老师质问他,他有恃无恐地把左右两边的裤袋翻了出来,说:“你搜呀,搜搜看我身上有香烟吗?”老师苦于缺乏证据,无法惩罚他。后来,他上厕所,老师悄悄尾随,果然逮着他在厕所里吞云吐雾。
我尝试联络他父亲,却无论如何也联络不上,问起他时,他木无表情地说:
“我父亲吗?被抓去戒毒所啦!”
请他母亲来学校,三催四请,才姗姗而来。蓬首垢面、脸色蜡黄,上下两排牙齿和十根手指头,全都被香烟熏得灰黄灰黄的,是个名副其实的老烟客。我一见,便暗叫不妙。
果然, 我的话才一说完, 她便无关痛痒地说道:
“哎呀,他抽几根烟,碍着了谁呢?你们当老师的,又何必多管闲事?”
当犯规的孩子知道背后有人撑腰时,一切条规在他眼里,都形同虚设;而他在日后也必然会成为一个混淆是非、不辨黑白的人。
看着眼前这个烟味氤氲的妇人,我不由得悲哀地想道:不久之后,也许她家里又会增添一个沉沦毒海的瘾君子了!
小结
未成年的孩子,是一张洁白的纸;父母,是调色盘。问题是:如果父母自幼便把白亮亮的纸张涂得黑黢黢的,校方又怎么可能将这张黑纸以魔法变成悦目的颜色呢?
教师,可不是魔术大师大卫·科波菲尔(David Copperfield)“变啥是啥”的门徒啊!
(作者为本地作家、 新加坡文化奖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