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也有美丽的汉字树
文·张夏帏
本刊上一期 《科技与人文关怀》一文中,谈到英国汉学家李约瑟的成就以及他对中国文化深情的执着,但由于篇幅关系未涉及他议论中国文字的部分,现在我想来从他对汉字的看法谈起一些相关问题。
李氏那篇幅浩瀚的巨著《中国科学技术史》列举了中国古代诸多科技领先世界的发明与发现,就因焦点是科技,所以没以”汉字”为专题另辟篇章,但他却在“全书编写计划”中对汉字做了专门的简述:“这种古老的文字 ,尽管字义不明确 ,却有一种精炼 、简洁和玉琢般的特质 ,给人的印象是素朴而优雅 ,简练而有力 ,超过人类创造出来的表达思想感情的任何其他工具” ,并誉之为促进中国文化统一的强有力的因素,是打开中国文化宝藏的关键“钥匙”。
显然,李约瑟掌握了这把钥匙。打从他跟合作学者鲁桂珍学到第一个汉字“烟”起,令他下决心要学好中文,就注定了他与中文及中华文化的终身爱恋,终于成就了他震撼学术界的伟大事业。
反观许多新加坡华人在学习华语的课题上,多年来争辩不休,总是坚持方言而非华语才是新加坡华族的母语,而且完全不必考虑华文书写的部分,简直无视于中文里千百年来“书同文”的原理,令人不禁怀疑他们是否欲以“主张方言为母语”的理直气壮,作为“去汉字书写”的美丽借口。(《源》2020年144期,张夏帏:《新加坡人的母语还需要辩论吗?》)
一个西方科学家惊叹汉字的精妙竟如获至宝,而新加坡华族当中有人对汉字却买椟还珠般地弃之如草,确实让人觉得这是一种不可思议的错位。
记得多年前到中国旅游时,在湖北省博物馆看到展出的竹简,细细观赏之下仿佛可辨认出好一些竹片上用毛笔写的文字,那一刻跨越两千多年时空交会的瞬间,令我心绪激动不已。
2008年在电视上看北京奥运会,欣然发现会徽与所有项目的标志都是根据汉字象形和表意的独特性精心设计,以印章的形式极致地表现出来,把古老汉字丰富的象征与美学蕴涵,形象生动地活现于全世界观众的眼前。
最近,一位酷爱古代中国青铜器的朋友,为了要将藏品精选编入一本图录里,以纪念已故父亲,用了“慎斋”(取“慎终追远”之意)来命名整部收藏,并请篆刻家胡财和篆刻一方甲骨文的印章,做为图录的标志。刚巧“慎”字甲骨文作“贞”字,其结构中有一个鼎(鼎为古代礼器)的形象,表示“慎”字源头跟古代占卜祭祀有关。原来仅用一个汉字竟可表达如此饱满、贴切的意涵,充分体现中国文字的特色。
去年底,我到印尼雅加达MACAN美术馆参观了《徐冰:思想与方法》美术展览,其中有两件作品是以文字与印刷为题材:《天书》是中国当代艺术家徐冰日复一日刻出的无意义、任何人 (包括他自己) 都看不懂的方块字,自称“认真地做了一件什么都没说的事情”。作品是一种对现代中国文字的意义与文化运动的反思。不过,这里想说的重点不在《天书》而在另一部相对应的作品《地书》。
《地书:从点到点》是一本用各类标识写成的小书,连版权页都没有使用一个传统文字的读物,也是一本在任何地方出版都不需要翻译的小说,让任何人无论是什么文化背景,讲何种语言,只要具有当代生活经验,就可以读懂书里所叙述的故事。好多年前,我买了一本《地书:从点到点》给当时念小学的孙女看,之后问她会读吗,她毫不犹疑回答说:全懂了!
徐冰自己认为这套“新的象形文字”还处于甲骨文的阶段(初级的象形阶段)。他说:“考察一种文字的潜力,不仅是看它当时所能表达的程度,而应该注意到它在未来的可能因素,以及它自身携带的文字基因的质量和繁殖的能力。” 他会想出这部别开生面的作品无疑是他作为一个中国艺术家,对汉字在当代社会生活中的意义,作深层探讨和反思的结果。
关于“地书”的创作理念,徐冰引述了17世纪法国哲学家尚 ·杜艾 (Jean Douet )《致国王:为地球上所有人的全球文字建议》(1627年)文中所说:“中文有可能成为国际语言的模式”。我们现代人获取讯息日益倾向快捷识图的方式,显示400年前所举的国际语言模式逐渐接近实现。徐冰在说:“传统学习方式越来越多被图识说明所取代。人类似乎正在重复文字形成之初的历史,以象形的模式又一次开始。”(徐冰:《我的真文字》,2015)
写到这里就想起曾经读过的一篇报道:日本有一项调查测试城市里开车人士对指示牌上的地名,用平假名、片假名、汉字、罗马字不同字体辨识反应的比较,结果发现他们对汉字的辨识率最高、最迅速。
中国当代书法家孙晓云在她的著作《书法有法》里说道:“中国文明的象征,中国艺术的独特、非我们自古使用下来的书法莫属。与其将中国译成China (瓷器)倒不如译成 Calligraphy。”我虽觉得她言之有理,却未必赞同有必要将汉字书法局限于国界族别之框架内。
我有一位马来朋友马力 ·马兹兰 (Malik Mazlan),今年32岁。他19岁时在日本接触到书法,感受到汉字艺术的魅力,回国后积极学习写字。他开始时虽不懂中文,却被甲骨文、金文象形文字的图像深深地吸引。后来还往台湾师范大学深造,并毕业于北京中央美院,接着还继续从师习艺,如此持之以恒,将来必大有可为。
近年来有学者将汉字形容为伟大的发明,如“四大发明”之外的“第五大发明”(罗荣渠:《神奇的文字,文化的功臣》,发表于《汉字文化》1994年第1期)。这四大发明向来指的是由欧洲人包括李约瑟提出的造纸术、印刷术、火药与指南针。2017年中国学者华觉明与冯立昇所主编的《中国三十大发明》(大象出版社)将汉字列入为重大发明之一。其他重大发明包括蚕桑丝织、十进位制计数法和筹算、青铜冶铸术、钢铁冶炼术等对世界有巨大影响的技术。
华觉明称汉字为无与伦比的发明。从陶文、甲骨文、金文到汉隶、宋楷等,汉字的创建和衍变,以及它的形、音、义之构成,都自成一格,与世界上其他文字迥然不同。它独一无二的优异功能渐为更多世人所认识。作为世界上使用人数最多的文字,汉字必将随着中国的崛起走向世界。他认为从原创性、重要性和功效来衡量,汉字堪称中国第一大发明。
中国文字的故事源远流长,汉学家饶宗颐(1917-2018)认为,从最早殷商时代(1699 BC-1046 BC)开始,甲骨文,就走上一字一音规范化道路,与文字的思想架构互相配合, 很快发展成为一独特的书法艺术。中国古代由于语言方音复杂,所以倾向“书同文”的文字统一,让“语、文分离” ,使文字不随语言变化。
这位学问渊博、精通数种古代文字,兼能诗、书、画的汉学家说:“(中国)文字不作语言化,反而结合书画艺术与文学上的形文、声文的高度美化造成汉字这一大树,枝叶葰茂,构成汉文化最大特色引人入胜的魅力。……我们看欧洲的文艺复兴,不同国族的人们以方音的缘故,造成一种双语混杂的杂种语言,终于使拉丁文架空而死亡。…… 汉字不走语言化道路,所以屹立于世界,成为一大奇迹。”(饶宗颐:《符号、初文与字母 — 汉字树》, 1998)
这株奇迹的汉字树不也长在新加坡的土地上吗?这里有相当人数用中文来从事文学创作的群体;作为艺术形式的汉字书法尤其吸引了不少的爱好者。除了人民协会属下的各联络所提供的书法课程外,还有多个推广传习书法的团体,例如新加坡书法家协会在新加坡书法中心开设各等级的书法课程,还创立了专为乐龄人士而设的新加坡老年书法大学中心。另外有狮城书法篆刻会也很积极在国内外促进书法活动。此外还有一些画会如墨澜社、啸涛篆刻书画会、兰亭画画等,都有定期举行展览发表会员们的创作。
最近观赏了几个书法展览,获得深刻印象,例如新加坡早年书法家崔大地(1903 -1974)的遗作展,文化奖书法家陈声桂的个人展览,啸涛篆刻书画会50周年会员作品展,都引发了对汉字艺术的思考。今年10月底啸涛的年展上,喜见一批疫情阻断期间的创作,其中不少年轻会员在指导老师胡财和的带领下,通过篆刻这古老传统形式抒发当前病毒肆虐下所引起的反思与想象,不取传统风雅的表达宣示,而更感怀于当前世界所陷入的灾难,赋古体汉字以新生命。
新加坡自开埠以来,一直茁长在这里的那棵神奇大树原来就是饶宗颐所说的汉字树。我们是否在乎它会不会越长越茁壮,枝叶越茂盛,并且确保它常青不老呢?
(作者曾任《海峡时报》双语版主编、好藏之兼吴冠中美术馆馆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