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太太家的洋房
作者 · 齐亚蓉
1
第一次从林太太家的大铁门缝钻进去的时候薛白还真有那么点儿恍惚:四根玉白雕花大圆柱赫然眼前(让她想到了华表柱),雄伟壮观非同一般,需仰视才见其全貌,一股莫名的压迫感袭来,她不由得停下脚步深深地吸了口气。
林太太家的独立式洋房位于这座城市的高端住宅区,对于这一带薛白并不陌生,介绍她来这里的陈太太家就在隔邻一条街上,陈太太一再强调林太太家如何如何“气派”,看来她所言不虚,单单门口这扑面而来的“华表柱”就十足的皇家派头,那占据大部分空间的“洋房”该是一座皇宫了吧,薛白心里嘀咕着。
其实对于“洋房”的概念薛白始终模糊不清,不知是指整个被大铁门和院墙围起来的所有空间呢,还是单单指庭院里供人居住的房屋。
但无论所指为何,林太太家的洋房显然跟薛白见识过的别家洋房大为不同。一般的洋房大铁门一开,映入眼帘的当是比较开阔的空间:大大小小的草坪、高高低低的花草树木,有的会辟个池塘养鱼种荷,情趣盎然,有的会建个私人泳池,亮晃晃的一池碧水映着蓝天白云,给人天高地阔的感觉。但林太太家的庭院显然小太多,就四根大柱子撑起的一个亭子,其余的空间都被建成了一座两层高的楼。
给薛白开门的是林太太家的女佣玛瑞雅,按照林太太电话里的交代,薛白在门口拨通了她家的电话,等了差不多七八分钟才听到踢踏踢踏的脚步声。
此刻,个头不高的玛瑞雅正推开“洋楼”的一扇门,对薛白做了个请进的手势,她手里的一串钥匙在午后的阳光下晃得耀眼。
待薛白一进门,紧跟其后的玛瑞雅即刻关门上锁,凉丝丝的空气让薛白顿觉舒爽无比,心头的燥热瞬间消逝无踪。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展现眼前的一切还是令她大大吃了一惊:美观新颖的玻璃幕墙,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金碧辉煌的欧式水晶吊灯,雍容华贵的宫廷式沙发,高贵典雅的金丝绒落地窗帘,无论颜色搭配抑或款式选择都堪称完美,薛白恍若置身十七十八世纪的欧洲宫廷。
但其实真正“惊”到薛白的除了装饰的奢华,还有空间的巨大——足足两个篮球场大小,这在寸土寸金的岛国绝对罕见。
“老师,请上楼。”薛白正在出神时,玛瑞雅用托盘端着两杯水走过来对她说。二人一前一后踩着超大型红木餐桌旁的旋转楼梯上了二楼。
二楼的设计风格则完全中式:结实厚重的红木栏杆围着水晶吊灯绕成半个椭圆,周边都是房间,余留的空间摆着一架钢琴,旁边设有几个茶座,坐在那里可以俯瞰楼下风光。
此时的薛白已无心“赏景”,她很快进入了自己的角色——一名华文补习老师,给林太太的幼子上完课后还要赶去另外一名学生家,一分一秒都耽误不得。
走进书房,迎接她的是一名虎头虎脑的小男生。
“老师好!”正在书桌前不知捣鼓什么的他抬起头来。
“家杰好!”薛白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就读小四的家杰跟陈太太的幼女诗慧一直同窗共读,两家大人因此而成为了好朋友。
“把你的东西收起来,我们开始上课吧。”薛白笑着对家杰说。
老师亲切,学生活泼,气氛相当轻松愉快。但不久,薛白就不得不停下来很认真地问家杰可不可以把空调调高一点儿,因为她的手臂上已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不可以。”家杰答。
“为什么?”薛白很是奇怪。
“因为没办法调。”
“遥控器在哪里?我自己调。”薛白说。
“这里没有遥控器,整个家里都没有。”
费了一番口舌,薛白才弄明白原来林太太家安装了中央空调系统,整栋楼的气温常年控制在18摄氏度。
“你们不觉得冷吗?”
“我们早就习惯了。”
薛白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站起身使劲搓了搓手,然后坐下来继续上课。
离开的时候薛白头脑里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林太太家每天的耗电量究竟是多少户普通人家的耗电量之和。
2
第二次来上课的时候,薛白带了件厚外套外加一个大围巾,屋外骄阳似火,穿得暖暖和和地坐在冷气房里给学生上课还真是舒服,让她恍若回到了有四季变化的年月。
“下个星期外婆要来我家。”即将下课的时候家杰说。
“爸爸妈妈房间旁边的那间屋子就是外婆的。”
“那外公呢?”薛白问。
“妈妈很小的时候外公就不在了。”家杰答。
“外婆总共几个孩子?”再问。
“就妈妈和舅舅。”再答。
“妈妈好孝顺啊!”薛白赞叹。
“我们家建屋子的钱都是外婆给的。”家杰满脸自豪。
薛白默然。她想起陈太太曾告诉她说林太太来自泰国,家里很有钱,中学时被送来岛国读书,后来考去英国读医科,大学毕业后又回来工作。
“这个林太太可真了不起,她是国大医院的部门主任,她的先生是中央医院的部门主任。”陈太太如是说。
原来这个了不起的林太太还有个了不起的妈妈,这对了不起的母女一定非比寻常吧,薛白想。
第二天,林太太打电话给薛白问她能否也给家杰的哥哥——就读中四的家颖补习。
薛白告诉林太太她只有星期天下午有空,她们讲好接下来的这个星期天下午两点见。
当薛白跟林太太四目相对的时候,她即刻对眼前这位端庄优雅的女士产生了好感。
“家颖小学的时候我整日忙着为事业打拼,没时间陪他,他其实很聪明,但没能考上理想的中学,这真是一大遗憾,是我亏欠了他,我正在努力补偿,希望能帮他进入理想的初院。他的华文基础不错,但成绩总是上不去,拜托老师了。”林太太满眼热望。
“我们一起努力吧。”薛白信心满满。
薛白走进书房的时候家颖正坐在那里打哈欠,这个即将面临中四会考的少年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他努力地挤出一丝笑意,但难掩满脸的倦容。
“我实在太累了,必须喝杯咖啡提提神。”他有些不好意思。
不一会儿,身穿白色制服的玛瑞雅喘着气走进来把一杯咖啡放在桌上,旋即转身离去。
半个小时后她又送水上来并收走了咖啡杯。
薛白想,这个玛瑞雅可真能干,如此大的屋子只是楼上楼下端水送茶就很考验体力了,别说还得打扫、洗衣及准备一日三餐,一般人恐怕根本无法胜任。
下课后玛瑞雅送薛白到大门口,她用钥匙打开铁门上的锁并拉开一道缝,皮肤黝黑的她低首垂眉,脸上的表情似乎僵滞了,薛白脸上自然流露的一丝笑意也硬硬地僵在了那里。
3
第三次来给家杰上课的时候薛白见到了他的外婆 —— 一位身着墨绿色金丝绒旗袍,外搭浅紫色披肩的妇人,七十开外的她微笑着凭栏而立,白净的皮肤泛着淡淡的光泽,慈爱中透着一丝威严,母仪天下的女皇般。薛白想,这屋里的空调温度该是专门为她而设置的吧。
活泼好动的家杰比以往安静了很多,他似乎有点儿怕外婆,眼睛一直偷偷瞄着门外。
“外婆再过两三年会把生意全部交给舅舅,然后搬来这里跟我们一起住。”家杰低声告诉薛白。
“你们家屋子太大了,多些人才好,不然太冷清了。”薛白说。
后来的几个星期,每当薛白走上楼梯的时候都会看到身穿旗袍的外婆悠闲地坐在红木栏杆前品茶,她身上的旗袍款式大同小异,颜色则走秀般逐次登场:茶绿、豆绿、橄榄绿、朱红、桃红、玫瑰红、宝蓝、海蓝、孔雀蓝……浓淡相宜,典雅大气,令人赏心悦目。薛白觉得跟这栋洋房最为搭调的非她莫属。
但在过完年的一个月后,光彩照人的外婆就回曼谷去了,薛白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过两个月她会再来的。”家杰说。
外婆一离开,家杰很快恢复了往日的活泼好动,他总在找机会想要对薛白说些什么。
“老师,你知道吗?我们家安装了很多摄像头。”那天薛白刚一踏进书房,家杰突然说道。
“摄像头?在哪里?”薛白瞪大了眼睛。
“大门口、厨房还有地下室都有。”
“厨房安装摄像头做什么?怕女佣偷吃吗?”
“妈妈说为了安全。”
“那地下室呢?”
“那里是女佣的房间,妈妈说女佣很会偷懒,必须知道她在干什么。”
“那谁来看那些录像呢?”
“我们和妈妈看,外婆来时也会一起看。”
薛白的眼前出现了林太太跟妈妈及两个孩子一起围着电脑看女佣在厨房和地下室都干些什么的情景,她觉得这跟她们母女的身份和地位实在太不相称了。
“玛瑞雅知道你们家有这么多摄像头吗?”
“她只知道大门口有。”
那天走向大门口的时候薛白突然感到浑身不自在,她看也没看玛瑞雅一眼就逃也似的离开了。
4
有关摄像头的事让薛白觉得像吞了只苍蝇般难受,但她始终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是每当看到玛瑞雅时内心总会涌起深深的同情和悲悯,好在她们从来没有过单独相处的机会。薛白只希望做好自己的本分,千万别节外生枝。
家颖的华文进步很快,在预考时取得A1的好成绩,正式考试时发挥也基本正常,薛白稍稍松了一口气。但接下来的学校假期里林太太要她照常来给家颖上课以准备七月份的口试。家杰的补习也照旧,因为“他有的是时间”。
那天午餐后薛白早早来到林太太家门口,她照例先打电话给玛瑞雅,然后等她来开门。
走进大厅后,玛瑞雅告诉薛白说林太太一家去外面用餐了,半个小时后才能回到家,要她在书房等。
薛白走进书房刚坐定,玛瑞雅端着一杯水进来了,放下水杯后她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老师,你可以帮我吗?”她的声音微微发抖。
“发生了什么事?”薛白的心突突突地狂跳起来。
“我……我不想在这里干了。我太累了……我每天最多只能睡三四个小时,我来这里一年里瘦了十多公斤。”
薛白这才发现玛瑞雅双目深陷,一副疲累不堪的样子,也许因为衣服总是肥肥大大,薛白还真没注意到她体型的变化。
“你可以打电话给你的中介,他们应该能帮到你。”薛白说。
“我没有手机,这屋里的电话都有录音,林太太也不允许我私下打电话。”
“那你可以让你的朋友帮你啊。”
“我没有朋友,林太太不允许我走出大门一步。”
“你没有假期吗?”
“没有,我从来没休过一天假。”
“怎么可能?不是有规定女佣可以休假的吗?”
“是我自己不要休假的,我需要多赚钱。”玛瑞雅语带哽咽。
“你可以帮我吗?”
薛白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知道吗?林太太说除了书房你不可以在别的地方走动,你每次来的时候我必须打电话给她,得到允许后才可以给你开门,还有,林太太要我记录下你每次开始上课和离开的时间。”
薛白长叹一声,她终于解开了玛瑞雅每次接到她的电话后总是磨蹭半天才来开门之谜,至于记录时间她倒无所谓,因为她从来没有迟到或早走过一分钟。只是她怎么都没想到林太太对自己也如此不信任,没想到在林太太眼里自己跟玛瑞雅没有任何分别,都属于被监视者之列。
真是悲哀!
而薛白宁愿永远被蒙在鼓里。
当然了,最令薛白感到震惊的是玛瑞雅的处境:连最基本的人身自由都没有,更别说生活保障了。之前她曾在报刊上读到过女佣受虐甚至自杀身亡的报道,没想到还真目睹到了活生生的例子,她的内心充满了愤慨和恐惧。
“我实在坚持不住了,我要离开,不然我会死在这里的……”玛瑞雅不断重复着。
“求你帮帮我!”她几乎要跪下了。
“不行,他们要回来了,我得赶快下楼去。”还没等薛白反应过来,玛瑞雅已不见了踪影。
5
“怎么办?到底该不该帮玛瑞雅?”
薛白像是在问陈太太,又像是自言自语。这几天她吃不好也睡不踏实,人一下子消瘦了不少。
“薛老师,千万别多管闲事,不然会惹祸上身的。”陈太太说。
“可我不能见死不救,万一玛瑞雅出了什么事我会于心不安的。”
“还是观察观察再说吧,也可能情况并不像玛瑞雅说的那么严重。不过像林太太家那么大的屋子得请三个女佣才符合规定。”
“那就是说如果打电话投诉,玛瑞雅就会得到解救。”
“照理说应该是这样。”
再次来到林太太家门口的时候薛白内心的恐惧感已完全消失,因为她已经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了。
“我年中考试华文得到全班最高分,妈妈说要你一直教我到中学毕业。”一看到薛白,家杰迫不及待地拿出成绩册给她看。
“你们家为什么不多请两个女佣呢?这么大的屋子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薛白边翻看边问。
“妈妈说女佣很会偷懒,多请只是在浪费钱。”
薛白无言以对。
“下个星期外婆就要回来了。”家杰告诉薛白。
当再次看到身穿旗袍的外婆站在栏杆前装模作样的时候,薛白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厌恶。
玛瑞雅的咳嗽声隐隐传来,既沉又闷的那种。
“玛瑞雅病了?”薛白问。
“妈妈说她在装病,外婆也这样说。”家杰答。
“好好的人为什么要装病?你会装病吗?会吗?”薛白怒不可遏,但她很快镇定了下来。
“不会。”家杰愣愣地看着她。
两个星期后,薛白给家杰上完课准备离开时拿出一张折叠好的便条要他交给妈妈。
走下楼梯时薛白礼貌性地对凭栏而立的外婆点了点头,今天的外婆着一件藕荷色旗袍,搭一条葱心绿披肩,远远看去妙龄少女般。薛白多么希望这一切都不只是一种虚幻和表象,多么希望眼前的一切美好真实而恒远。
如果富丽堂皇、美轮美奂带来的只是时时疑心处处设防,那它跟贫民窟有何区别?如果锦衣玉食带来的只是伪善和残忍,那还不如衣衫褴褛、粗茶淡饭!
虚弱不堪的玛瑞雅微微喘息着打开了铁门,薛白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并附在她的耳边说了声保重,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她知道,玛瑞雅很快也会离开这里了。
(2020年度优秀文学作品奖入围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