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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出来的一程路

文·黄嘉一

1)宏茂桥中心:转换站

地球自转,周而复始。时间的轨迹,从容有序。行色匆匆,偏偏是俗人的步履。

周末,卸下工作,北行的巴士,载着期待,期待红尘外的清幽宁静。周末的巴士,相对冷清。但,城市人都是忙碌的个体,各自低头,忙着利用手机传情。车厢里没有言语,甚至没有眼神的接触。人,关心的都是远距离,不是昨日的纠结,就是明日的梦。

2)宏茂桥六巷:宏茂桥公园麦当劳站

“叮咚!”车铃响了,示意车长有人要下车。

“先生,卡,掉地上了!”身旁一把声音,有着警察的威严、笃定与冷静。

低头,我看见一个小包包躺在我的脚下。俯身,拾起,里头夹着几张卡。

“卡,你的?”我正想递过去……

然而,“警察”已经下车,没有回头,扬长而去。

3)宏茂桥六巷:宏茂桥大牌646

车,重新开动,只是我的手中多了一个包包。

我把卡逐一抽出,扫了一遍。一张交通储值卡、一张印着印族大头照的登记卡、一张大学学生卡。

我迟疑着该怎么处理。

眼睛把车厢里前前后后的乘客仔细地看了一遍,没有一张脸庞与登记照片匹配。接着,我把登记上的地址输入手机,用GPS(卫星地理方位系统)搜索,掌握了失主住家所在。哦,就在附近。我犹豫着是否马上下车,往他家奔去。还是……

就在迟疑间,车开动了。

那么,下一站我是否该下车,然后原路折回?

没有。我已经没有了年轻时的热血以及冲动。

往禅修路上的这几个站,我一直揣摩最合理的处方。

送往就近警岗吧!我打定主意。

4)三巴旺路:万里路前车站

到站,下车。我径自走向候车的老人家,问:“你好!周围是否有警岗?”

“没有,警岗就在五个站前或者五个站后,你下车不是迟了就是早了。”

“没关系。” 老人家误会我是专程为警岗而来,人的沟通永远是误打误撞地行进着。

“你好!周围是否有警岗?”抵达禅修中心,向同修发出同样的问题。
同修要求了解来龙去脉。

我如实相告。

“怎么不马上交给车长处理?”
哦,一言惊醒梦中人!当局者迷,过度依赖现代科技的功能,我竟然错过了最简单的解决方案。

“最近的警岗,该是宏茂桥。”

“这不比失主的家更远?”我嘀咕。“索性把卡送回失主手中,于我于他,不更方便?”

“哦,你捡起的只是证件,没有金钱?”

“是的。”

“你能够确定不是人家先把钱财拿走,才把证件丢在地上?”

我哑口无言,坦然承认自己入世不深。

“建议你还是直接交给警察,免得惹蚁上身。”

禅修开始了,比起以往,我多了新的功课:怎么尽快放下今早这些乱七八糟的杂念?

5)三巴旺路:忠邦站

一天的禅修,汲取了什么?放下了什么?

雨后的天,依然阴森,我步上归程。

又上了巴士。温差关系,巴士的玻璃贴着一层水气,路况看得朦胧,似雾又似花。

上警岗?往失主家走一趟? 心中还是不住地丢掷铜板,头还是花?举棋不定。

上失主家,路途短。另外的好处是:提早解除了失主心中的疑虑。

可是, 当事人目前在家吗?

如果不在,我是否该把证件交给屋子里的其他人?

印象中,印族都是大家庭模式。如果屋里没人,我是否应该直接把证件投入邮箱?

我倒不太担心失主反咬我取走他的财物。愿意在阳光下亮相的人,心里不会藏着阴影。对方是一名大学生,我总不至于秀才遇到兵吧?

相反的,把证件送往警岗,除了达到保护自己这一层考虑外,似乎再没有其他理由了。

忽然,我想起一个不是笑话的笑话 。在纽约,你千万别把跌倒的老人家扶起来,他会说是你把他推倒的,要求赔偿。在巴黎,你千万别拾起路上的钱包,什么时候对方会回过头骂你是小偷。在北京,你千万别递过手机请陌生人替你拍照,不然拍照之后,手机理所当然就是他的了。

可那是纽约,是巴黎,是北京?我们这里是新加坡!

“五十步笑百步,哈哈!” 冥冥中,我听到噪声。

人,需要活得那么复杂吗?

我赫然起身,决定赌它一把,纵使被误解了,也就是一次人生经验,权当把前世的拖欠偿还了。

纷繁的思绪,此起彼落,反射了现代人的深思熟虑,还是精神衰弱、变态人格?

眼前,鹅毛细雨又一次轻洒。打不湿衣服,但是却是让人心绪不安,担忧什么时候细雨会转成倾盆大雨,淅沥哇啦?

越过山坡,羊肠小径向前延伸。一路,除了脚步声,我还听到了自己卜卜的心跳……

6)宏茂桥六巷:宏茂桥图书馆站

山的另外一边,没雨。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站稳,然后按下门铃……

“请问尔达在吗?”感恩当事人有着一个简短的名字,不是字节繁复让人读到后面忘了前面的名字。
“我是阿达。”应门的是一个年轻人,明快的步履一如他的名字。走到铁闸门的同时,纠正了我的发音。

“你好!”我仔细观察了一下,以年龄判断,这应该就是当事人,只是鼻梁上架着的那副眼镜,照片上没有。

“什么事吗?”

“哦,你能够先告诉我生日吗?然后我们再谈。”

对方没有犹疑,准确无误地说出了正确的日期。

“今早,你丢了证件,对吗?”

“是的,8点15分。”

“看看这是你的吗?”我掏出了证件,递了过去。

“太谢谢你了” 他接过,瞪大眼睛,喜出望外。

“抱歉,我没能第一时间给你送过来。我刚才有事……”

“等我一下,我去拿手机。”

“哦,怎么了?”

“请给我地址。”

我有点不知所措,于是告诉他一个笼统的方位,不提供细节。

“至少,请让我表达感激,让我为你召辆德士送你回家。”也许,他同情我越过山坡后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别客气。举手之劳。告诉我下山最短的路就好了。”

物化的社会,习惯以金钱去表达善意 。可是,量化的交换后,原先的动机是否由而变质了?

“怎么好意思?进屋喝杯水,吃一片蛋糕吗?”

“不了,我赶时间。”我随意找了个借口。真实的情况是今天受了戒,过午不食。

“至少给我电话号码,我们交个朋友。”

熬不过他,我把号码输入他的手机。

他家里的猫感染着主客应对的和谐,不甘寂寞地凑上前来,挨在我的脚边打转,表示亲热。

我还是我,证件还是证件。这多走的几步路, 改变了我对异族刻板的印象。除此之外,还改变了什么?

7)宏茂桥六巷:宏茂桥回教堂站

又上了巴士。

习惯性地拿出手机,充分去挤压琐碎的时间。

手机屏幕上显现了阿达的短信。
“ 这世界上竟然还有好人好事,我太意外了!我们一定要再见 。”

“不需言谢, 匆忙之间,刚才忘了问你,你没钱财上的损失吧?”

“没有。我的信用卡与金钱都不在这包包。”

“下次记得在包包上写下自己的手机号码,方便不时之需。”

“遵命。记住了。”

8)宏茂桥一巷:特殊教育学校站

忽然,巴士一个紧急煞车,砰一声,一个少年的“百事可乐”翻倒在地,棕色的汽水,冒着泡,随着巴士的晃动不断地扩张自己的版图……

司机趁着红灯转过头,铁青着脸,大声咆哮:“看你干了什么?谁负责清理?你吗?”

少年低着头,不知怎么回应。

接下来的五分钟,车长不住地数落。

少年的不小心,是因。百事可乐倒翻了,是意外,谁也不愿意。

车长的叫嚣让空间弥漫了戾气。少年没有及时地道歉,也没有意思提前下车,躲避车长的责骂。车厢内一片安静,安静到听得见善与恶博弈的张力。我,可以做些什么?

环视,车上没有拖把。是否应该给车长一个小费,补贴他额外的工作?如果这么做,是否会火上添油,让他误会我企图用金钱堵住他得理不饶人的宣教?在欠缺人文修养的大环境中,似乎如何行动都不讨好。 或者,车长只是恰好找到一个机会借以宣泄都市生活的压抑?

9)宏茂桥一巷:金山岭站

世上问题很多,很多问题其实无解。

禅修后的我,也未必就有免疫力去收成更多和平 。

天黑了,站岗的路灯,守着本位,独善其身。

巴士,越过一柱柱的微亮。

到站,我跳下车。给阿达发了最后一个信息……

“回家了,这最后一段车程我只用了12分钱。”

“哈哈!谢谢你帮我省下召唤德士的费用,谢谢你这多出来的一程路。”

我似乎听到阿达爽朗的笑声在空气中游荡,然而我的心却一直被车厢里头那冒泡的百事可乐袭击。失控的百事可乐四处流窜,冒的泡是否更多了……

10)宏茂桥一巷,  Lorong Chuan,  Boundary Road交叉路口

灯红。灯黄。灯绿。

止步。等待。前行。停停走走、走走停停……

混沌的大千世界,个人能够做的唯有这么多。

这么多,也这么少 ……

(年度优秀文学作品奖入围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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