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的笔触 追忆的情怀

—谈谢江水画作中的叙事与抒情

文 · 邹璐

实里达兵营系列八—瞭望台

实里达兵营系列五

实里达兵营系列十二 大门入口

实里达兵营系列一

实里达兵营系列九

万国村系列一

万国村系列六

“我一直寻索如何将自己的感情注入画中,但一直不得其门而入,现在试图将最钟情的景物在画纸上表现出来,如果能在这一系列作品中窥见我内心感受的一丁点,那将是我的艺术生涯又向前跨进一步。”

2010年,谢江水(Seah Kang Chui)出版一本画集《不变五十年》。我在序文中读到这段感言,带给我很大的震动,因为,他提出一个在文学、艺术领域至关重要的课题,就是如何在艺术创作中表达情感情绪。文学、艺术的最主要功能就是传情达意,但是要如何传达,怎样表达,这是一个难于回答,更是难于实践、难于实现、难于实证的问题,我想,作者正是因为知道表达之困难,才会发出如此感慨。

绘画作为一种艺术形式,以其视觉表象、视觉效果表达绘画者的情绪波动、意识流动。绘画创作离不开情感和思想,并因为蕴含其中的情感和思想,凸显作品的内涵和艺术价值,进而又透过作品展现创作者的精神世界、生命价值。就作品而言,我们可以从题材选择、创作思路、绘画语言的运用及表现等几个方面切入,从画什么、为什么画、怎么画做进一步探索和发现。如果创作者和欣赏者都能够以开放心态,展开双向对话,对作品做进一步更深层次的解读和阐述,那么一幅画作就不只是徒具视觉表象的视觉艺术,它甚至如俄罗斯画家及艺术理论家康定斯基所说:“任何艺术作品都是自己时代的孩子,它还常常是我们感情的母亲。”

当然,在探讨绘画艺术时,难免有人会更有兴趣探讨技巧和技法问题,但技术不是艺术,技巧和技法是完成艺术创作的必要条件,单有技术是不足够的,再好的技术,如果主题内容、情感蕴含、寓意表达等没有通过绘画语言表现出来,一幅画作对并不探究技巧技法的观众而言也是毫无意义的,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有时候完全未经绘画训练的儿童涂鸦,同样能够打动人心的原因。谢江水的画册 《不变五十年》,因为收集了一定数量的作品,并经过策划、编辑、出版,可以为我们提供可探讨的全部话题。

画册的编制也是创作

《不变五十年》是一本薄薄60页的画册,我在读过之后留下萦绕脑际,挥之不去的深刻印象。 画作中那些回忆的笔触、追忆的情怀,创作者在画作中所展开的叙事和抒情,有着引人入胜的阅读吸引力,配合作者简练节制的文字叙述,更是让人回味。我为自己能够“读懂”这些画作而暗自欢喜。我甚至认为这本画册的编制本身也是创作,虽然不尽完美。但对于行色匆匆的都市人,如果能够静下心来,走进作品,与作品做更深层次的连接和观照;回想各自生命中那些永远的失去、逝去和告别,我们无法找回和挽留;体味画家以他们的绘画创作,将那些已然消逝的情景,以视觉艺术形 式再现,并得以永存,这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

《不变五十年》从文本结构看,书中有文字叙述,有图画,还有实景拍摄的照片,三位一体;文 字部分有来自创作者第一人称的叙述,还有来自观他者立场的感受感想,彼此回应、呼应、对照、印证、补充、完善。作品的主要内容是三个主题的系列画作,分别是“实里达兵营”系列,共13 幅;“实里达河”系列5幅以及“万国村”系列12 幅,总共30幅水彩画作。

谢江水在序文中透露了选择这三个地点完成系列创作的原因。他说,从出生到结婚生子,一直都生活在一个叫“四华村”的甘榜,与实里达兵营毗邻,“村里近百户人家,鸡犬相闻,好像一个大家庭似的,其乐融融。”但1975年因为要让位于城市发展,四华村好像是在一夜之间,突然夷为平地。 也许是这一切的改变来得太突然、太仓促、太粗 暴、太凌冽,尽管人们似乎有更大的灵活性、适应能力和承受能力,但我们其实都无法确认、无法评估内心所承受的失落的重量和失去的伤痛,也许只有到某个时刻才会知道和体会到。

通过绘画语言追忆似水年华

谢江水就是在退休之后,立刻迫不及待地行动起来,用了长达五年之久的时间,一遍又一遍走回曾经熟悉的地方,通过拍照和绘画的方式,抓紧时间展开创作。其实,与其说是在进行创作,不如说他就像堂吉诃德一样,与逝去的时间交战,挽回失去的记忆,填补岁月的空洞,以花甲之年衔接童年,让生命的印记与城市变迁的痕迹重叠交错,在画纸上显形。在这本画册中,我们听到用文字发出的娓娓道来的追述,自言自语的倾述,也有陌生的声音,对陌生时空、记忆发出的真诚回应,但更多的还是流淌在画作中的回忆笔触、追忆情怀。作者竭尽记忆之所能,通过绘画语言,追逐旧时的吉光片羽,追忆似水年华。

由此看来,谢江水的题材选择本身就能让读者产生极大的共鸣:谁没有童年?谁没有从前?谁没有成长?谁没有改变?谁没有失去?谁没有失落?城市变迁,“闲云浮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作者亲自撰写文案,以随笔的方式记录创作思路。画册中潜伏好几条情感线牵动着读者,追随画作不断游走、推进、发展、转移、唤醒、感叹。父亲、外祖母、村民、马来同胞、印族同胞、兵营、池塘、童年,等等。

读着这些文字让我想起梵高留下的写给弟弟的 819封信和25件手稿。梵高的画作为什么能够如此深入人心?不仅因为画作,还由于大量的书信手稿。那些文字详细记录了他当时的心情、病情、 创作思路、经历、感想,丰富程度难以想象,以至于百多年之后,这些信件及画作经过无数人的阅读,人们对他的作品的感受和理解变得更加丰 富,更加富有深意。通常人们总是认为,画家所创作的视觉艺术已经把要表达的内容都放入其中,不需要文字语言的补充说明。但我们不可否认的是, 适当适宜的文字语言可以进一步深化作品,带动读者对作品进入深层次理解和更大的情感共鸣。尤其在成人世界,人的理性意识需要更深层次的情感和思想的交流。

唤醒记忆的符号性景物

我们尝试以两幅画作做进一步解读。实里达兵营系列之八,是创作于2008年的一幅水彩画作品。整幅画作的视线焦点是一栋带着遮阳顶棚的简易建筑。根据谢江水的随笔文字,原来这是一座瞭望台,瞭望台的前边有一段绵延的铁栅栏,栅栏前面有一片水域,栅栏及水域附近荒草茂密。画家要描绘的重点不是近处的水域,不是远处的兵营、 飞机修理厂,而是瞭望台和铁栅栏。原来距今半个多世纪前,这里驻守着印度兵,晚上探照灯和机关枪严加防守,附近村民都不敢越雷池半步,并且早年(1959年),作者的父亲在兵营里做建筑工头,铺设柏油马路,母亲让他为父亲送午饭,带着家里厨房味道的饭盒就是通过这道铁栅栏送到父亲辛苦劳作的手上。

铁栅栏是军事防御,阻隔军营内外,也是社会阶层、不同族群的阻隔,但它无法阻隔亲情、家庭 的温暖,以及朴素的生活追求。铁栅栏在这里就成为唤醒记忆的符号性景物,符号性生命印记。画家以较为细腻的笔触,细致描绘那道横亘已久的铁栅栏,把已经残破不堪,没有实际用途的瞭望台恢复原状,加了一个顶棚,这是画家的主观意识,与客观现实景观不符。画家与其说是在画画,不如说是在努力用画笔做一种追忆。追忆的情怀在纸上弥漫开来,真的就是一幅画背后的千言万语,这是照摄拍摄绝对做不到的,从现实中游离出来,深入记忆深处,客观现实与主观记忆重叠交错。

再以兵营进口处这幅画作为例,大门口这两栋其貌不扬的对称平房建筑及中间可供车辆进出往来的通道,这样的建筑,以及这样的景观,并不是最理想的入画题材。谢江水显然不是从单纯审美的角度选材,因此怎么画都在其次,画什么再次显得重要。

为什么要选择这道门入画?谢江水说,我时常徘徊在这个大门口,假装等人,其实是伺机潜入。 因为在兵营的英国人家庭做帮佣的外祖母会将收集到的马铃薯皮交给他带回家喂猪,这是家庭劳作的一部分,也是少年记忆的一部分。“但当时的我没有准证,有时遇到比较友善的看守员,我马上就可以进去,但有时整个一下午都流连在大门口,我当时把这个地方当作是鬼门关。有时候,有人会被关在里面盘问大半天,那就是倒霉的一天。”事实上至今大门口显著位置上依然有“军事重地,闲人免进”的告示牌。

画家在绘画创作中留下记忆,虽然是一些略带惊险刺激和微微酸楚的回忆,但在作品中画家其实淡化了肃杀记忆,强化记忆中某些灵动和温情。例如门房、灯柱、树木都是以富有美感的对应和对称方式遥遥相对,刻意把近景的树木枝干用简约的笔触让其舒朗通透,对面的一棵大树枝繁叶茂,成为画面的背景,引领人们进入茂密丰盛的记忆深处。 门口通道上两辆小汽车一前一后从容驶入,回应了少年时代的焦虑、紧张、徘徊、彷徨。

细细赏读谢江水的画册,有很多耐人寻味的细节描绘和色彩表达。尤其是那些有着鲜明时代特征和独特风格的建筑物、婆娑雨树、高大挺拔的棕榈树、蜿蜒的道路……这些有着强烈人文意味的景物一再勾起画家的回忆,也激发观赏者的好奇和想象。画家是令人羡慕的,他们有优于常人的观察力、记忆力、艺术表现力,普通人不能画,不能写,就只能任由记忆在脑海中一点点渺茫、漫漶。

2015年,新加坡庆祝建国50周年,今年又迎来开埠200周年。新加坡的确是身处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大变革时代。随着战后婴儿潮的一代人渐渐步入古稀之年,新加坡的确需要从政府到民间,进行有策划、有组织、兼具深度、广度的怀旧追忆工程。我甚至认为这是一场与时间赛跑、当务之急的工作。建国、立国的一代人,他们亲身经历过新加坡社会的急剧改变,如果他们能够提起笔来,无论是写作还是绘画,还是其他艺术形式,将会为岛国留下宝贵的文化艺术财富。这绝非因为政府的动员就能够做到的,而是在于民间社会真正有文化意 识,有使命感的个体所带动起来的。以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一个灵魂唤醒另 一个灵魂的方式相互影响,共同努力,共同留下宝贵的民间记忆、国家记忆。

(作者为本刊特约撰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