诲人与毁人

文·尤 今

在我成长的那个年代,学校是允许老师体罚学生的。生长在一个尊师重道的家庭里,在入学的第一天,父母亲便以严肃的神情告诉我:老师的话,便是金科玉律;倘若有一天我在学校被老师责罚了,错一定在我。所以呢,如果老师鞭打我两下,回家后,他们一定会加倍地把两道鞭痕变成两双。

姑且不论父母亲当年的这种教诲是否正确,可是,这一番萦绕耳畔的话,的确成了我的“紧箍咒”,让我在学校不敢轻举妄动。

然而,有的时候,无心之过,也会惹祸。

就读小四那一年,有一回,忘了完成历史老师吩咐的作业,而那天班上没交作业的同学竟然多达十多个。老师怒不可遏,喊道:“既然你们把我的话当成耳边风,我就让你们好好记取这一次教训!”说毕,以海啸般的声浪,要我们紧紧攥着拳头,放在桌上。我们虽然不知道老师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全都战战兢兢地照做如仪。这时,老师拎着一把木尺,毫不怜惜地朝我们拳头上突出的骨节敲打下来,那个痛啊,在我心房砸出了一个坑,使我整个头颅冒出了细细碎碎的火星。我没有哭,只让眼泪逆着方向,在五脏六腑里四下流窜,最后,冷冰冰地淤积在心窝处。有些同学,受不了痛楚,眼泪像泄洪,果然便触怒了老师。他厉声喊道:“哭哭哭,做错事,还敢哭!”说着,又在学生微肿的骨节上多打了两下。

回家后,担心被父母亲发现后又要被多打一轮;所以,一直把手藏在口袋里。直到上床入寝时,才躲在被窝里,偷偷以驱风油涂抹发红发肿的骨节。

这是一个让我终生铭记的教训。虽然我并不赞成老师以这种暴力行径来惩罚学生,可是,错在自己,咎由自取,我对他,心无芥蒂。再说,他一视同仁而又赏罚分明。有一回,我测验考取高分,他还买了巧克力来奖赏我呢!

体罚在身体上所带来的痛楚,是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的;然而,在学府里,有一种“软暴力”,比“体罚”糟上千百倍,那就是 “语言的暴力”,它会形成终生的阴影。

记得就读中一那年,我碰上一个脾气极端暴戾的数学老师。每回一走进课室,他便以他粗大的手,将一把彩色的粉笔“卡嚓咔嚓”地折断成一小截一小截的,握在掌心里,用比豹子更凶狠更阴沉的眼珠扫视全班,学生们一粒粒小小的胆子都被他杀气腾腾的目光吞噬掉了,课室的气氛,像坠了铁块。大家正襟危坐,偶尔有人神游物外,他便把一截短短的粉笔当作是武器,“嗖”的一声扔向那个学生,每回都不偏不倚地打在学生的额头上,然后,他要学生在众目睽睽之下,把粉笔拿去还给他。他一脸鄙夷地说:“像你这种人,也配穿我们学校的校服吗?”学生偶尔走神,居然被他重言侮辱。有一次更糟,有学生打哈欠而没有掩口,他毫不留情地把粉笔抛入学生口中,然后,喝令他把嘴里的粉笔吐出来,问他:“这截粉笔,是什么味道,说!”学生早就吓破了胆,加上他的问题又这么古怪,当然也就哆哆嗦嗦地讲不出话来,他像一枚爆发的地雷,噼噼啪啪的声音差点震塌屋宇:“是你爸教你来学校睡觉的吗?明天叫你妈给你准备一张床,你就可以在课室里长眠不醒了!”他这一串暴力语言,就像一根无情的鞭子,不但打伤了学生,也恶毒地挥向了学生的父母。直到今天,我依然忘不了那个学生脸上那种屈辱的表情,可他还得努力地控制着自己,不让心中的愤怒与愤恨显山露水,控制得太厉害了,全身都簌簌地抖着。

我呢,也曾痛苦地领教过同一教师的暴力语言。那天,他要我到黑板前去解题,手心冒汗的我,紧张得根本无法思考,眼前的黑板,可怖地变成了一个看不到尽头的黑色隧道。他等了一会儿,见我木立不动,便大声催我:“干吗还不做?”我以蚊子般的声音嗫嚅地应:“我不会做。”他的咆哮宛如电闪雷鸣般响在我耳畔:“你真笨!笨得无可救药!”他当着全班面前为我的智商宣判了“死刑”,寥寥的九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手榴弹、像匕首、像枪弹,抛向我、刺向我、射向我,我听到自己的心房碎裂的声音、我看到淋漓的鲜血从我心房汩汩地流出来、我感受到那种比刀剜更难忍的痛楚。他意犹未尽,继续骂道:“像你这样笨的人,也能升上中学,真是奇迹啊!”那天晚上,在被窝里,我用拳头捂着嘴,哭得天昏地暗;我哭得那么凶,连枕头也被泪水捅出了许多个窟窿。从那一年起,数学便成了我的“绝缘体”,一上数学课,便有奔赴刑场的感觉。在高中,连续两年都名列前茅,可是,成绩册上,数学那一科依然是“红彤彤”的。中一那个数学老师,把我学习数学的兴趣和信心彻底“谋杀”了。

最近阅报,知道现年24岁的男子黄钦卫,当年在学校时,居然有长达8年的时间(由小三至中四)一句话也不说。入学之初,他原是一个好动多话的孩子,读小二那年,当他在课堂上不停地说话时,老师大发雷霆,骂他:“你不说话,没人会当你是哑巴!”继而把他赶到课室外面罚站。年仅8岁的他,以为说话是罪不可恕的,而不说话,才是好学生,因此,小三开学的第一天,他便痛下决心,当上了“沉默是金”的忠实信徒。渐渐地,情况失控了,他发现自己连咳嗽、打喷嚏、擤鼻涕,都不敢发出声音;后来,变本加厉,即使遭同学欺负,他也不吭一声,然而,在没人看到时,他便用头去撞墙、撞桌子,借以发泄内心的痛苦。父母带他去看心理医生,被诊断为患上了“选择性缄默症”(Selective Mutism),一与人交流,内心便会产生无法控制的焦虑。这病,也严重地影响了他的健康与生活素质—为了逃避外人的视线,他不论坐着、站着、还是走动着,都把头低低低低地俯着,导致颈部肌肉僵硬,一度需要戴上绷带来把脖子抬起来。这个因为语言暴力而蒙受心理创伤的孩子,在升上了中四之后,在医生多管齐下的治疗下,加上家人不离不弃的支持、朋友持续不断的关怀,终于痊愈了,重新开口说话。在22 岁之龄,他以英文撰写了一部书《沉默不是金》(Silence is Not Golden),同时,成立了一个支援小组,协助其他患有“选择性缄默症”的人走出阴霾,重获幸福。

老师的暴力语言,几乎毁了这个孩子的一生。亲爱的老师们,当你们选择“教书”作为终生职业时,切切记得,这是一份良心工作,你们应该以“爱心语言”来“诲人不倦”,绝对、绝对不要以“暴力语言”来“毁人不倦”啊!

(作者为本地作家、新加坡文化奖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