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芽糖
文 . 林瑞源
你有没有体验过这样一种感觉?就是,明明和那个人应该很亲近,但每当见面时,又有点莫名的抗拒、排斥的感觉。
小时候,我总是这么觉得。也好像只有我这么觉得。所以每当这感觉浮现,我告诉年幼的自己,这应该只是小孩对大人世界的抗拒吧,快点长大,长大后,谜团自然就会揭晓。
但揭晓后,反而希望不知晓。
现在,这感觉就像嘴里吃着的麦芽糖,紧紧地黏附牙齿,尽管拼命地使唤着舌头挽救也摆脱不了。
但又好像不能不吃。
麦芽糖是婆婆送的。老人家的心意,你好意思拒绝吗,爸爸总是这么说。
过年无缘无故得吃麦芽糖也就算了,平时还得吃!不但甜得不自在,最讨人厌就是黏牙。就像我和她,一辈子都摆脱不了。尽管有强而有力的理由去抗拒、排斥。好吃的甜食多的是,我就搞不懂为什么她对麦芽糖情有独钟。
每年除夕,我们一家都会到婆婆家吃团圆饭。朦胧记忆中,大家还是有说有笑的。哥哥姐姐跟堂姐堂哥都打成一片。但不知怎么的,我总觉得谈笑风生有点敷衍、有点不自然,不单是哪一个,是所有的人都在强颜欢笑,在知情或不知情的情况下,抑制着某种回忆的重播,按捺住某种情绪的涌出,场面像是哄骗被霸凌的无知小孩时递给他一些麦芽糖。而妈妈呢,比平时更加寡言,默默地吃着饭,对着电视看搞笑片时,笑容也收敛着。
现在想起来,小时候那种感觉油然而生,或许并非莫名地产生。这是因为,那一切发生时,我就在妈妈肚子里。
我出生前不久,我们一家五口就从婆婆家搬进了新的组屋。妈妈说,三、四岁的哥哥姐姐进入还空空荡荡的组屋时,兴奋地东奔西跑,欢呼声在客厅里回荡。我想,哥哥姐姐得到一片新游乐天地时的欢呼声,应该也是妈妈寻获自由的欢呼声。
要不是近几年妈妈跟我说,我还不知道,我生命里竟然曾经上演过如此戏剧化的情节。
爸爸向来很孝顺婆婆,对她总是毫无隐瞒,所以当我听妈妈说,搬家是准备悄悄搬的,我简直难以置信。搬家的事是通知过,不过日期没有说明。当婆婆发现时,还闹得要报警。
那也不是第一次报警。
有一天妈妈见到门前来了两位警察,他们看看大着肚子的妈妈,彼此间低声谈论些什么。最后才说是接到报案,要来调查一宗偷窃案。
这时,婆婆从她深锁着的房间出来,说妈妈闯入她的房间,偷取了她的某件物品。一定是爬窗进去的!
警察询问了一番。年幼的姐姐成为目击证人,她看到妈妈拿东西。妈妈处之泰然地把姐姐拉到身旁,告诉她,警察叔叔在这里,有什么话一定要老老实实告诉他们,最终姐姐才说,是婆婆告诉她要这么说的。过后,警察单独向妈妈问话,妈妈指着大肚子说,我怎么可能爬窗闯入她的房间呢?其中一名警察微微一笑,说了一句我们明白了,只是想确定一下,就走了。
上个学期,因为某个华人文化的课需要访问祖父母关于他们年轻时的事,所以随着爸爸到婆婆家去了。谈着正事的当儿,话题转换得极快,婆婆一会儿谈着她一向引以为傲的教学时期(我离校时,有人送花,有很多学生哭了。),一会儿又用潮州话哽咽着说到她被家婆毒骂的凄凉往事。话说到这里,尴尬的气氛促使我转移视线,愣愣地盯着婆婆家桌上总少不了的麦芽糖。那黏牙黏得讨人厌而甜得无济于事的麦芽糖。
“晚上送饭给你吃再来看你。”爸爸说。我们便回家去了。我们家离婆婆家很近,步行不到五分钟。有些距离,尽管不大,却很必要。
每天傍晚,妈妈都在家里为婆婆准备晚餐,然后由爸爸送去婆婆家。一般上都是煮得稀烂了的粥,因为婆婆年纪大了,牙齿不中用,而且健康每况愈下,胃口极差。粥里加入细小的肉碎,以及切得跟米粒一般大小的青菜、萝卜,还添加一些鱼汤之类的,说是为了让婆婆摄取多一些营养。粥的分量虽然少的可怜,准备花费的功夫却蛮惊人。食材方面,要选择容易煮得软的。肉的话,除了肉碎老人家容易接受,差不多就只能煮五花肉,而且一定要用气压锅煮出来的、入口即化的肥猪肉,否则婆婆就咽不下了。菜呢?比如含维生素有明目之功效的红萝卜就总少不了,但是萝卜要煮得软很费时。所以萝卜等青菜都是随着米粥一起放入砂锅焖煮。妈妈说,这有技巧,煮了二十几分钟后要先熄火,让食物借着砂锅的余温焖煮,接着再开火多煮一回,这样不但煮得更软,花费的时间也少。
精心准备的粥就这样日复一日的弥漫着香味出炉。不过最终常是因为婆婆吃不完或者吃腻了而被扔掉。老实说,我才没有妈妈那般恒心总是细心烹煮一道终究会被浪费掉的食物。而且还得发挥创意,尝试不同的食材或其他面食,以免婆婆吃腻了。
每两周,妈妈总会偕同婆婆看去中医,调养身子。以往是搀扶婆婆,如今则是推着轮椅到附近的中医院去。要不是妈妈随口说道,看中医都看了七、八年,我还真没留意到妈妈照料婆婆已有那么长一段时间了。
今天要到婆婆家一趟。爸爸说她老人家想看看孙子,别老是忙这忙那忽略了她老人家。其实,忙里总是能偷闲的,之所以没到婆婆家去,是我对麦芽糖的抗拒使然。每当婆婆给我们吃麦芽糖,我总是推三阻四,而妈妈她却从不拒绝。
说来也奇怪,妈妈平时不爱吃甜食,怎么婆婆给的麦芽糖倒不婉拒?我搞不懂为什么妈妈总是心甘情愿地让那黏黏的麦芽糖在嘴里纠缠不清。
这时,当婆婆将麦芽糖递给我时,我照样连声拒绝。
“老人家的心意,你好意思拒绝吗?”爸爸又来了。
我瞥了妈妈一眼,她嘴里不带挣扎地品尝着。我从婆婆手里接了,勉强地说了声谢谢,舔着终究摆脱不了的很黏很黏的麦芽糖。
妈妈见我如此抗拒,对我说:
“想品尝麦芽糖这样的甜味,黏牙是少不了的。”
话虽这么说。我想,妈,吃着麦芽糖,黏的是自己的牙,甜的是身边的人吧?默默吃了那么多年的麦芽糖,牙齿蛀了不少吧?换成是我,早就反抗了。真不知道妈当年如何忍受,现在又怎么看得那么开,不但不计前嫌地接纳它,又大方地替它辩护。
有时,事情虽已揭晓,但心中仍不明了。
究竟是哪儿来的哪股力量促成了妈长年累月对于麦芽糖的信仰?
现在好吃的甜食多的是,唾手可得,重点是不黏牙。妈,你这又是何苦呢?
林高评语:
以麦芽糖为喻,暗示长大后有所明白:对当年婆婆施与的爱欲迎还拒以及对妈妈以德报怨的不解与不满。但是,有些情感虽明白了,也无可即时摆脱。瑞源是数学系学生,难得他借此写作机会去琢磨、体会这一段情感。平实的文字有迂回起伏,对情感的拿捏相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