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春天
——专访丁云

文·齐亚蓉
图·受访者提供

丁云近照

悲惨的童年记忆
出生于1952年9月的他无论如何都跟“春”扯不上什么关系,但或许因为他的出生地——位于马来半岛西岸雪兰莪州的港口小镇巴生根本无所谓春秋之分,故而自福建安溪南来且断文识字的父亲也就随手拈来个“春安”给他,叫起来颇顺口,听起来亦无甚不妥,但初闻其名者难免会做如是联想:此君莫非降生于春暖花开时节?

“老八了,上面四个哥哥,三个姐姐,纯属多余,跟阿猫阿狗没什么分别。”提起孩童岁月,坐六望七的他心头依然一片阴暗。

“不快乐,非常不快乐,如果一定要找个形容词,最恰当的莫过于‘悲惨’二字。”语气十分肯定。

“一条肮脏的河流当街穿过,上面飘满了垃圾和动物的死尸,黑压压的乌鸦飞起又落下⋯⋯外劳充斥,黑帮横行,酒吧、舞厅无处不有,罪恶无所不在。”

听得人心口堵得慌。

“一点儿美好的记忆都没有?”

“没有,一点儿都没有,除了挨饿就是挨打。”

挨饿不难理解,生不逢时,任谁也无法逃得脱,尤其这个靠种植咖啡维持生计的十一口之家,孩子们刚刚学会走路就得自己到处找吃的,不然饿死了恐怕也无人知晓。

令他永生难忘的一件事是与狗争食,那年他不足两岁,该是饿急了,抓起地上黑乎乎的狗食一把塞进了嘴里,因此落了个“狗粮”的绰号,具体情形如何因年岁太小早已全然忘却,只是哥哥姐姐们一再提起才在他心底扎了根。

挨打则令他至今想起仍不寒而栗,尤其是爸爸,虽然身体孱弱不堪,但打起孩子来毫不手软,春安清楚记得他一扁担下去大哥即刻头破血流,惨不忍睹。春安身上虽然不曾发生过如此惨烈的流血事件,但脸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当然了,这其中也有哥哥们的“功劳”,似乎他来到这个世上就为了给他们当出气筒。也许生就被欺负的命,上学后同学们也动不动对他拳打脚踢。

“全世界的人都在欺负我。”

果真不堪回首,听得人好心痛。

来自父亲的文学启蒙
曾在家乡做过私塾先生的父亲携妻南来后先在一家鞋厂任书记,后因英资渗透,不谙英文的他遭辞退,一气之下带着一家大小归隐山林务起农来。期间历经日军入侵,战后走出森林移居港口小镇巴生,购得一块薄地种植咖啡以换取微薄收入,一家大小连基本的温饱问题都无法解决,这个一家之主哪里还有心思考虑孩子们的教育问题,况且自身的经历让他深信读书无用,还不如早早出来打工赚钱来得实际。母亲则斗大的字只识两个,那就是她的姓和名,对于孩子们读不读书她从来连想也不曾想过。

父母既不鼓励也无力供养,情形可想而知。春安的哥哥们只有三哥勉强读到小五,其余的在学校晃荡了两三年后也就走出家门当起了童工。三个姐姐之中只有三姐读到小学毕业,大姐和二姐则从未踏进过学校的大门,小他四岁的弟弟同样读完小学就走上社会成为了一名小混混。

春安倒是进了中学,但中途因交不起七块半的学费而辍学,年仅十四岁的他也就跟在哥哥姐姐们身后步入劳动大军,开始自食其力了。

虽然父亲对他们兄弟姐妹极其严厉甚至堪称无情,但其实春安的启蒙教育应该来自父亲,只是那时尚不自知。犹记得小时候每晚在土油灯下拾掇咖啡豆时,父亲会给母亲讲《水浒传》,讲《三国演义》,讲《拍案惊奇》等古典名著,此时的春安就静静地在一旁边帮忙干活边侧耳聆听,记忆最为深刻的是《水浒传》里的一百单八将,他最早期的创作欲望应该由此而生。

遗憾的是在他九岁那年父亲就因罹患血癌撒手人寰,薄薄的父子情份就此划上句号。父亲对这个儿子以及他以后的作为可谓一无所知。

母亲倒是隐约得知春安的作家梦,她从来没在他面前讲过什么,只是看着油灯下儿子瘦弱的背影悄悄地摇头叹息。23岁那年他的短篇小说《小人物》获“香港环球文艺创作比赛”入围奖,拿到50马币奖金后,他请母亲吃了顿炒 条,但母亲自始至终忧心忡忡,脸上连一丝笑容都没有,不久就因肝癌过世,临终之前她对春安的大姐说自己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喜欢舞文弄墨的老八。

动荡不安的青春岁月
离开学校的春安一开始先在家里帮妈妈砍柴、挑水、采咖啡豆,不久就在离家两三公里的一个巴刹找到了一份卖鱼的工作,月薪只有30马币,但每天的工作时间超过二十小时,有一次骑着脚踏车回家的路上他几乎完全进入了睡眠状态,幸好没有发生什么意外。严重的睡眠不足令年少的他一次又一次濒临崩溃的边缘,他不止一次对着黑漆漆的夜空痛哭流涕,但却从来没有抱怨过,昏昏噩噩中挨过了一天又一天。几个月后他换去一家冰水档卖水以赚取35块钱的月薪。后来他又走进一家农场养鸡,因为在水龙头洗油灯而被管工赶走(理由是混有灯油的水会毒死鸡只),带回家的只有两行冰冷的泪水。此后他又去另一家农场当了几个月猪倌,与猪只为伍的日子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1968年的春节过后,春安终于踩着几个哥哥的足迹踏进了乌鲁冷岳森林锯木厂成为了一名锯木工人。劳作的艰辛、环境的恶劣、人性的卑劣甚至流血、死亡⋯⋯赤裸裸展现在这个年仅16岁的少年面前,幸好有哥哥姐姐们丢下的“闲书”陪伴。

四年后的1972年,饱受身心摧残的他走出森林回到了巴生,并在住家附近的炼油厂继续出卖自己廉价的劳动力。两年后他开始提笔写作,卖鱼虾的、养鸡鸭的,锯木工人、炼油工人、割胶工人,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物形象跃然纸上,获奖短篇小说《小人物》就是这一时期的作品。与此同时他也沉迷于侦探,言情、武侠小说的创作,梦想着像琼瑶、金庸那样一举成名。

23岁那年母亲患肝癌过世,一个月后三哥遇火灾身亡,一连串的打击让他第一次意识到死亡距离自己原来咫尺之遥,尤其年仅32岁的三哥猝然离世让他深感人生无常。

帅气潇洒、行侠仗义、极富男人气的三哥是他人生道路上的一盏明灯,如今他的人生完全陷入一片黑暗,他只能通过手中的笔努力找寻继续游走人间的理由。

专职流浪作家丁云
1978年,26岁的他在工作时伤了脚踝,只好辞工在家休养,痊愈后即开始了自己最为洒脱的一段人生旅程——边流浪边写作。

他给自己取了个笔名叫做丁云,甲乙丙丁的丁,云朵的云,从此随意飘飞,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他在努力地逃避着什么,又在竭力地寻找着什么,他不知道自己能苟活到哪年哪月,只希望能像三哥那样挨过32岁即心满意足。

母亲不在了,他身在何处、是死是活已无人关注;三哥不在了,那旋风般的身影从此不再吸引他的眼球。飘吧,飞吧,流浪吧,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吧。况且有了《星洲日报》、《南洋商报》两个专栏的固定稿费可以保证不被饿死——所谓的“职业作家”不过如此这般。

一个背包,两本闲书,不管不顾一路直抵东海岸,自关丹转而北上吉打,再沿西海岸南下回返。看风景,察民情,走走停停,无送亦无迎,自在而潇洒!

有了首次流浪的经验,接下来更随心所欲,南下北上,东游西逛,足迹踏遍整个马来半岛。

除了一篇又一篇的文学作品,最大的收获莫过于广交文友,从普通文艺青年陈小明到著名诗人吴岸,论文学、谈人生,推心置腹,不亦乐乎?在后者的引导下他开始接触近、现代世界名著,成箱成箱的“禁书”成为了他的精神食粮。

1980年丁云加入大马作协并担任“写作讲习班”导师,次年出版了第一本小说集《看山岁月》,1982年第二本小说集《载梦船》问世,同年他的短篇小说《围乡》获作协通报小说奖冠军,1984年出版的《黑河之水》是他的第三本小说集。

就在这位靠微薄的稿费养活自己的“职业作家”渐入佳境的时候,“茅草行动”突如其来,他投稿的几家华文报被令关闭,断了生路的他只好南下狮城另谋出路。

狮城岁月

丁云著作

那是1988年,36岁的丁云凭借短篇小说集《看山岁月》及《载梦船》敲开了新加坡电视台的大门,成为了一名专职编剧,这是他人生道路上的重大转折,这片自来灰的云朵逐渐轻盈、透亮并多姿多彩起来。

第二年年底,他应邀北上吉隆坡参加一个为期三天的文艺营并做专题演讲,期间偶遇前来采访的梁萍秀女士并迅速坠入爱河,三个月后俩人闪电成婚。1990年年底这个已届中年的男人升级成为人父,两年后一家三口落户狮城,从此不再东飘西荡,他背后的女人成了最牢靠的支撑。

来到狮城的丁云除了做编剧也开始打造自己的《异乡梦》,其系列之一《走出孤岛》荣获新加坡艺术理事会主办的金笔奖(1995年),横跨新马文坛的丁云更具大将之风。编剧工作亦风生水起,电视连续剧《和平的代价》、《早安,老师》、《琼园咖啡香》等脍炙人口,广为传颂。

2000年,结束12年编剧生涯的丁云再次成为全职写作者,这一次他开始尽情享受坐在自己温暖舒适的家奋笔疾书的痛快淋漓。次年,长达36万字的长篇小说《赤道惊蛰》完稿,接下来的三四年里又先后完成了长篇小说《绝峰》、《1964,江湖再见》、《悠悠家园》及中篇小说《无望的都市》。

2005年,他的兴趣转向了少儿小说,一口气完成了三部中篇:《奇幻假期》、《鲸踪2081》、《梦飞船》,同时也开始了福音短篇、散文、及纪实小说的创作。

2006年,丁云受日本“国际交流基金会”邀请,走访了东京、大阪、仙台、函馆四地并做了专题演讲,回来后他用文字记录了这场文学之旅,并集结成散文集《樱花路》,这是他的第一本散文集。

几年后,长篇小说《攀绝峰》、《惊栗岛》相继出版。前者荣获“第二届方修文学奖”中长篇小说组优秀奖,丁云攀上了自己写作生涯的又一高峰。

“每一天都是上天的恩赐。”悲情不再,感恩满怀。

突然觉得“春安”二字其实饱含深意—— 写吧,写吧,好好写吧!丁云,你生命的春天其实刚刚来临,草初长,花含苞,满园春色指日可待。

后记
跟丁云初识于2016年8月7日,那天是我的第一本散文集《他乡故乡》新书发布会,一同发布的还有他的长篇小说《惊栗岛》,那天我们并没讲几句话,但却对彼此的率直和真诚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此后的两年里又见过那么两三回,点点头,问声好,老朋友般。一次他说北上大马演讲时拿着我的《他乡故乡》并以其中一篇作为例文,大赞我的文字如何精美,大概他是真正读过我文字并在公开场合予以肯定的本地文坛第一人。不吝于公开肯定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之人,足见此人气度之不凡。

或许身份相似,或许脾性相投,采访时一问一答毫无顾忌,顺畅无比,但下笔时却并非想象中如有神助,究其因大概因为其作品既多又好实在难以取舍但又不可面面俱到之故,只好写写停停,尽力而为了。问他走遍大马风景哪里最好,答曰瓜拉雪兰莪,空闲时定当前去体验一下这位小说写得不同凡响的仁兄当年的万丈豪情。

(作者为本刊特约记者、冰心文学奖首奖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