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声念慈思故里

——泉州丁马成宅邸

文图·陈煜

“起屋、修坟、兴学”是华侨人生的三大金福。本专栏聚焦新加坡华族先贤在祖籍地兴建的产业,通过介绍侨乡侨产的特征与现状,呈现华侨华人对于祖籍地与留守亲人的情感,展示他们在新加坡从“落叶归根”到“落地生根”的观念转变,缅怀他们对于新中社会做出的贡献,呼吁对华族先贤故居进行详实研究与科学保护。

华侨华人在祖籍地兴建的宅邸,寄托着对于故乡的思念、对于亲人的爱恋、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承载着珍贵的历史信息。遗憾的是,许多华侨家族的故事,随着岁月流逝而为人淡忘;许多华侨的宅邸,由于建造历史较短、建筑形式相对朴素,无法引起重视而缺乏保护;许多时候,由于海外后裔对于留存祖籍地的产业缺乏认知,导致侨产处于废弃状态。

如何保护与再利用这些珍贵的华侨产业,让它们焕发新的生命,需要从华侨史、家族史、建筑史等多维视角,通过详实的测绘调查与研究分析,展示华侨产业的社会、历史、文化与建筑价值,特别是对于当代社会发展的意义。

丁马成宅邸后座一层祖厅内景

丁马成宅邸后座二层神厅内景

丁马成宅邸内保留的婚庆家具

丁马成宅邸前埕

侨乡生活的真实写照

在千年古城泉州西门外,靠近晋江入海口有座村子叫“后厝”,这里曾是闽南一处穷乡僻壤。1916年,马成(又作:妈成,1916~1992),这个丁家唯一的男丁降临人世,为这个家庭带来无上的喜悦,在守寡的祖母与母亲、以及姐姐的关爱下,这位眉清目秀的贫家少年渐渐长大。

18岁时丁马成决定下南洋谋生,临行前迎娶邻村姑娘何万,留下她与慈母相伴,这位自幼父母双亡、在兄长呵护下长大的女子,从未曾想过与新婚夫君一别就是十多年,成了闽南留守番客婶的一员,她在家乡领养一子。

过番到新加坡的丁马成无依无靠,但天性聪慧,为人豪爽,有着异常的商业天赋与胆略,敢于在大米橡胶交易上投机投资,成就大起大落的事业。多年孤身在外的他,在朋友的介绍下,在新加坡组建了另一个家庭,成了“两头亲”的南洋客。

二战后不久,丁马成将母亲黄绸与发妻何万,以及养子天缘接到新加坡,与夫团聚的何万一直未能生育,遂再领养一女,终于高龄产下两子一女。一直将这位媳妇视如己出的黄绸,于1953年10月,在新加坡天福宫敬奉了一幅题为“诚而有报”的牌匾,表达她们得偿所愿的感恩之心,这块牌匾至今仍保留在福建会馆。

将母亲与妻子接到新加坡之后,丁马成并没有隔断与家乡的联络。相反,他决定在后厝重建祖宅,委托疼爱他的姐姐丁瑾督建。同样也是守寡番客婶的丁瑾,为了照顾娘家而回到后厝,成为丁家留守祖籍地的坚强后盾。丁马成长期寄回钱物赡养家人,寻找各种机会回乡探亲。遗憾的是,黄绸因年事已高无法承受长途漂泊,未能再回到后厝老家,终老于新加坡。

身材瘦小的丁瑾,虽然目不识丁,行事极有魄力,是村中德高望重的女性。她深信祖屋翻建关系到弟弟的家运,认真与风水师探讨坐落朝向,从本村和邻村各招来一队工匠,进行“对场作”,保障了建造速度与质量,宅邸内看似对称的构造,左右两侧工艺不尽相同,规矩中透着精巧。

丁家留守眷属在宅邸塌寿处合影(摄于1950年代)

1952年6月20日拍摄的丁马成宅邸

2018年5月27日拍摄的丁马成宅邸

1949年丁宅落成时,是后厝村里最风光的洋楼,也成了丁瑾一家的住所。泉州解放时,部队进驻后厝,指挥部设在这里,为她的妹妹丁玲结下姻缘。1952年6月20日,丁瑾请来摄影师为新楼留影,屋顶巴洛克山花上的“念慈”二字、展翅的雄鹰、宝瓶栏杆上的莲花装饰,一切清晰地记录在镜头之下,那是丁宅最辉煌的时刻。

华侨宅邸的建筑价值

丁马成宅邸占地面积约1000平方米,建筑面积约300平方米,在闽南争奇斗艳的华侨建筑里,这座房子规模不大,样式朴素。以当时丁马成的财力而言,大可兴建豪宅,但丁瑾不愿浪费弟弟的钱财,另一方面,留守家中的只有她与妹妹,以及领养的一对子女,对于她们而言,这样的房子已经够大了。

丁马成宅邸位于后厝村内高地,当年周围都是田地,视野开阔。建筑坐东朝西,红砖矮墙围起前埕,入口设在西南斜角,前埕满铺条石,点缀着花草,前埕墙外是花园,西侧的龙眼树,是当年丁瑾冒险从大水中抢救回来栽种的。

这座一进三开间的宅邸,前厝后楼的格局,是民国末年泉州地区流行的样式。前座是闽南传统式样,屋顶满铺筒瓦,闽南称为“皇宫起”,正中燕尾脊高高翘起,檐口装饰黄绿琉璃的瓦当滴水。

前座的镜面墙有着斩面齐整的花岗石墙基墙堵,采用闽南特有的烟炙红砖砌筑墙身,两侧各有一个石板条窗户。正中塌寿设有大门,门楣上曾塑有丁氏“聚书传芳”的字样,两侧腰堵绘有凤凰、麒麟、梅花鹿的彩画,蓝紫粉的色调,纤细的线条,透着女性的柔美,前座左右各有一间房。前座与后座之间是庭院,满铺条石,两侧为单坡顶榉头,西侧为厨房,东侧为卫浴,前座与榉头之间有廊道,两端为侧门。宅邸的坡屋顶将雨水汇入庭院,顺着浅浅的水槽流向西南角水口,曲折流出室外,令代表财气的水在宅中环绕。

后座是两层的洋楼作法,有着双坡屋顶,屋脊略微弯曲。一层与二层均设有外廊,一层前廊两端设有侧门。一层的柱子为红砖石条砌筑,梁是钢筋混凝土制作的,这在当年是高贵的进口材料,外墙为红砖,房间为杉木板分隔,中间为祖厅,左右各有前后相通的两个房间。

祖厅后有木楼梯通往上层,二楼正中为神厅,左右同样有前后相通的两房。不同于一楼的是,二楼结构为穿斗式木结构,柱头梁架有着简洁的雕刻,红漆灯梁上有描金的凤凰牡丹,中间书写着“金玉满堂”。二楼的外廊宽敞,有着黄绿琉璃的宝瓶栏杆,中年的丁马成返乡探亲时,曾在这留下意气风发的影像。

丁马成宅邸虽然没有吸睛的建筑造型,在建筑样式上,混合了闽南传统与南洋影响,代表了当时泉州侨乡的文化品味;在建筑材料上,擅于运用地方材料,特别是泉州产的烟炙砖,采用了现代建材钢筋混凝土;在建造工艺上,施工质量极高,显示了闽南侨乡工匠高超的建造技艺。

历经70多年风雨,丁宅目前仅有局部屋顶漏水,最大的问题是白蚁对木材的侵蚀。由于近年来闽南侨乡同类型建筑大量被拆除,保存较为完整的丁马成宅邸无疑有着极高的示范价值。

丁马成宅邸内保留大量家族照片与文物

丁马成全家在新加坡的早期合影

丁马成与何万在新加坡早期合影

华侨宅邸的人文价值

与大多数侨房人去楼空的状况不同,丁马成宅邸一直由丁瑾及其后人居住,延续了丁家的祭祀与闽南信仰习俗。更为可贵的是,丁瑾珍藏着丁马成书信,家中悬挂着大量家族照片,以及获颁的各种荣誉表彰,是最为自然生动的华侨生活与历史展览馆。

丁马成宅邸后座一层正中房间为祖厅,正面墙板上贴有金瓯丁氏祖先名牌,供桌上摆放土地公像,两侧墙上悬挂着黄绸、丁瑾、丁马成、何万的巨幅照片,后座二层的正中房间则是神厅,正面悬挂着彩绘神画镜,左右墙上是黄绸在不同时期的照片,东侧前房摆设着丁马成与何万婚庆时的家具。

虽然丁马成与丁瑾辞世多年,后厝乡亲依旧记得丁家的恩德。对于他们而言,丁宅不仅是座华侨建筑,也是社群中心。丁马成不仅照顾姐妹的、母亲的、妻子的家族,也向泉州各级政府捐款。困难时期,他从海外寄来大米、面粉、猪油。丁瑾一家省吃俭用,对乡邻有求必应,农历新年村民排队到丁宅拜年,领取红包,吃顿好饭。

在新加坡奋斗多年的丁马成,深知教育将改变人的命运。1956年当他率团回中国考察时,便与同乡一起捐资兴建激成小学(即后来的泉州华侨小学),也捐款给泉州培元中学等等。此外,他在家乡投资实业,购买鱼塘,兴建米厂,希望能够帮助乡邻脱贫致富。

丁马成在新加坡备受尊敬,与黄奕欢、潘受等闽南籍先贤过往甚密。曾担任新加坡晋江会馆会长,母亲80大寿时,他将寿礼捐献给晋江会馆设立助学金。1977年丁母以87岁高龄逝世,他将赙仪捐献给湘灵音乐社,也将全部精力投入南音推广,带领湘灵学员到泉州学习交流,慷慨资助当地的南音发展。

丁马成宅邸后座的一楼祖厅和二楼神厅中,悬挂着各界赠送给丁家的锦旗牌匾,表彰他对于家乡的奉献,作为侨属的丁瑾,长期担任泉州各级人大代表,获颁各类奖状。令人感慨的是,在这些锦旗中,还有各界恭贺湘灵音乐社在新加坡和国际取得的成就。

由于姐弟的深厚情谊,丁马成时常书信往来,将在新加坡的家人照片寄给姐姐,丁瑾珍藏着这些信物,家中挂满丁马成一家的照片,从孩子的出世、成长,到毕业、结婚等等,家族重要的历史时刻凝聚在镜框中。对于丁家而言,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另一处宅邸,能承载着这么多的家族记忆。

丁马成与姐姐丁瑾在新加坡合

中国改革开放之后,丁马成邀请姐姐去新加坡小聚,拍摄了大量姐弟同游的照片,记录狮城当年的城市与建筑场景,这些照片也被精心保存下来。

当我带着新加坡国立大学建筑系的学生参访故居时,90后的年轻人看到这些照片,诧异于“距离新加坡千里之外,竟有如此熟悉的场景!”

侨产保护绝非易事

丁马成故居于2012年被评定为“近代重要史迹及代表性建筑”,获颁“闽南文化生态保护区清源山及其周围示范区”展示点牌匾,新加坡湘灵音乐社也有意出资进行保护性修缮,作为在泉州学习展演交流的基地。

然而,由于泉州城区快速扩张,位于丰泽区的后厝社区面临全面拆迁,丁马成故居的去留成为悬念,如何才能让这栋历史建筑免于被拆除?2018年5月起,ON-LABO团队展开密集的测绘调查研究,初步确立丁马成宅邸的社会、历史、文化与建筑价值,突显其在新中两国文化交流中的意义,通过公开展览、报刊与自媒体宣传,争取各界关注。

在各方的共同努力之下,2018年12月3日,新加坡文化、社区及青年部长傅海燕女士,在紧凑的福建考察行程中前往丁马成故居参观。为此,我们赶制出版了一份手册,阐述丁马成故居的意义,不仅仅是丁家私产,也是新中两国共同的文化遗产。随后,在当地政府的鼓励与支持下,为丁马成故居申报市级文物保护单位,希望能在法律层面确立其保护地位。

华侨产业的保护与再利用绝非易事,需要海内外业主、在地亲属、专业人士、各级机构的通力合作,通过详实的测绘调查与研究,确立其社会、历史、文化与建筑价值,才能在中国浩如烟海的文化遗产中脱颖而出,得到重视而加以保护。

即使是在确立侨产的保护地位之后,不能只关注眼前的建筑修缮,更不能长期依赖政府资助与外来捐助,需要专业的知识与长远的规划,让老宅焕发新的活力,担负起新的社会使命,通过妥善的经营管理,产生一定的经济效益,侨产保护才有可能长期持续下去。

(作者为ON-LABO创办人兼主持人,本刊编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