筷子的故事

——音乐诗人郭永秀专访

文·齐亚蓉

图·受访者提供

他的手中挥舞着两根筷子,一根无声,一根无形,它们一同奏响了他人生的主旋律⋯⋯

 

乡居岁月

对于自己的出生地——中国广东澄海(今汕头市澄海区),他一直有着美好的记忆,尤其近年来,那一幕幕似曾相识的田园风光总无端端浮现在他的脑海,些许感动,些微感伤。

母亲生他和妹妹的时候父亲并不在身边,早在15年前哥哥出世不久,父亲就只身下南洋谋生去了,这一走就是长长的14年。父亲第一次回乡省亲在1950年间,次年的六月中旬,庭院里的荷花婷婷袅袅的时候,他跟同胞妹妹一前一后来到了人间。

一个月后,远在新加坡的父亲来信给这对永字辈儿女取名永秀及永慧。

“永秀、永慧,慧中秀外啊!”读中学的哥哥永俊笑眯眯地看着一对嗷嗷待哺的弟妹。

永秀最早的记忆可追溯到三四岁的时候,那时的他整天跟在几个大他两三岁的伙伴们身后,看他们到水田里捉泥鳅,或者跟他们一起到河边放风筝,盯着滑溜溜的泥鳅在伙伴们的手指缝间进进出出,瞅着五彩斑斓的风筝在自己的头顶起起伏伏,他的心像那田野般辽阔而沉静,跟那天空般澄澈而安宁。

“永秀,回家吃饭了。”暮色苍茫中祖母的呼唤飘去了河对岸。

“永秀,跟哥哥去捉萤火虫。”月光溶溶下哥哥的目光慈爱而温暖。

每当困倦袭来的时候,永秀就乖乖地倒在了祖母的臂弯,边数星星边听大人们闲话家常,然后在夜来香浓郁的芬芳中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睡梦中他骑在牛背上跟着哥哥一起来到河边抓螃蟹,河滩上各色野花开得缤纷绚烂,蝴蝶飞、蜜蜂舞、蜻蜓起起落落,知了的鸣唱一声高过一声。

“等一下哥哥给你粘个知了玩玩。”

永秀开心得咯咯咯笑出声来。

“这孩子,一定又做什么好梦了,时候不早了,该回房睡觉了。”祖母乐呵呵地抱起了这个自小就跟着自己一起生活的孙儿。

“永秀,永秀,快醒来吃烤麻雀啊。”又是哥哥的声音,这次绝对不是在做梦,因为那股浓香真真切切,永秀馋得口水直流,他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

此时的哥哥已是一名高中生了,他很疼爱这个灵秀乖巧的弟弟,无论做什么事都喜欢带着他。

“晚上我们捉田鸡煮粥吃吧。”哥哥对意犹未尽的弟弟说。

那晚,他们捉了好几只田鸡,祖母忙着煮田鸡粥的时候,哥哥把两张洗干净的田鸡皮蒙在了两个空罐头瓶上,第二天晒干后就成了两面蛙皮鼓,敲起来咚咚响,这是永秀平生第一次接触到的纯手工乐器。

此后的日子里,永秀常常会拿出哥哥送给自己的蛙皮鼓敲来敲去,此时的他并不晓得音乐为何物,只是觉得这蛙皮鼓实在太有趣了。

 

随父下南洋

永秀六岁那年,父亲寄来三张船票,母亲带着他和妹妹自汕头上船离开家乡前往狮城跟父亲团聚,已经成年的哥哥则因年岁关系无法一同前往(当时的移民政策),这件事成了父亲一辈子最大的痛,直到离世前夕依然耿耿于怀。

依依惜别时,年幼的永秀并没有太多感伤,他的内心更多的是新鲜和好奇。在大海上颠簸了整整一个星期后,他们终于抵达这个位于马来半岛南端的热带岛国,并在新加坡河畔大吊桥与二吊桥之间水仙门一带的一间旧式店屋的二楼安顿了下来。打眼望去,眼前的景物跟老家全然不同,拥挤嘈杂,热闹非凡。闲来无事时,永秀常常趴在窗口看那一艘艘大沽船在宽阔的河道上穿梭往来,看那一群群小孩子在河边无忧无虑地玩耍。不久之后,他就背上书包走进了道南小学,成为了一名小学生。

一年后,父亲寄了张船票回去,年逾六旬的祖母也乘船前来,此时他们一家已迁居至红山的“沙厘屋”,在那里,他结识了几个年纪相仿的小伙伴并常常结伴去河边钓鱼或者去林间抓蜘蛛,这让他有了回到故乡的感觉。这一年,他们家还增添了一位新成员——小他七岁的弟弟仕群降临人间。

这个六口之家靠父亲一个人的薪水过活,虽不那么富裕,但也衣食无忧。

小学生永秀酷爱读书,不善言谈的他平日里并不怎么显山露水,只是时有一篇习作出现在学校的壁报上。

那时的他尚未正式接触音乐,一次课间休息时偶尔经过一间教室,他被叮叮咚咚的旋律吸引,走进去看到一位同龄女孩正在抚琴。以后的休息时间里,他常常跑去窗外坐下来静静聆听,那应该是他最早的音乐启蒙。

其时他最大的爱好是绘画,常常一个人静静地描来绘去,小六那年他荣获学校绘画比赛冠军,那是他小学时获得的最高荣誉,成为一名画家是他当时的梦想,但他只是一个人偷偷地梦着想着,因为他知道思想保守的父亲是绝对不允许的。

 

郁郁寡欢少年时

随着年龄的增长,永秀跟父亲之间的冲突愈发尖锐起来。在一家进出口公司担任财副的父亲绝对堪称顾家的男人,望子成龙的他对永秀的课业要求颇高,希望儿子将来出人头地,所以,每当看到永秀“不务正业”时他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一天晚饭后永秀正抱着一本武侠小说痴痴迷迷,冷不防被父亲一把夺走丢去了窗外。

“别在这些闲书上浪费时间了,搞好课业才是正经。”父亲大声吼叫着并一巴掌扇了过来。

但其实父亲在内心是疼爱永秀的,只是他实在不明白这个自己寄予厚望的孩子为什么不把时间和精力都用在课业上。而对于永秀的双胞胎妹妹永慧的学业则就不那么关心了,这种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在祖母和母亲身上尤甚,就连小他们七岁的弟弟有时也会欺负起自己的姐姐来。每当永慧和弟弟发生冲突时大人们无一例外偏向着弟弟,而永秀则不止一次挺身而出替妹妹主持公道。

唯一能让永秀感受到温暖的只有自幼疼爱自己的祖母了,但此时的祖母与母亲之间由于昔日的积怨已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而父亲则永远站在母亲一边,站在祖母一边的永秀则被父亲骂做“烂番薯”。

家人对妹妹的不公、父母对祖母的不敬再加上父亲对自己兴趣爱好的种种限制令永秀感到气愤难当但又无可奈何,他内心的苦痛无以复加但又无处可诉,他于是紧紧关闭了自己的心门,甚至产生了悲观厌世的情绪。他整日整日不发一言,有段时期甚至整个月没跟任何人讲过一句话。

在极度的苦痛中他遇到了当时风行狮城的《学生周报》及《蕉风》,它们皆由马来西亚姚拓先生主编,那一行行优美的文字对早期的新加坡写作者产生过深远的影响,永秀也借由手中的笔抒发起内心的苦闷来。中三那年,他的诗歌《小夜曲》在新加坡的《南洋商报》发表,过后也陆续在《学生周报》发表了一些散文和诗歌,从此与写作结下了不解之缘。

也就在同一时期,永秀发现自己迷上了音乐,他无师自通,很快学会了吹口琴及拉二胡,十六岁那年他凭二胡考进国家剧场少年华乐团。后来又学会了吹笛子,并借此考进人民协会华乐团,也就是现新加坡华乐团的前身,在那里他有幸遇到了来自香港的马文老师,跟着他学会了拉小提琴,接着又学会了作曲及指挥并开始了词曲创作。

音乐和写作从此成为他生活的主旋律,也成了他手中的两根筷子。

 

苦涩的初恋

    就在永秀借由诗歌和音乐且自我疗伤且顾影自怜、伤春悲秋的时候,一个清雅别致的名字跟他的名字连在了一起。

话说那一年他升入中三,跟他的座位号码紧挨着的是一位名如其人、清雅可人的女生,每当他俩的名字被老师接连着叫出来的时候总会引起哄堂大笑,这令永秀感到些许不自在。但突然有一天老师点名时发现那位女生缺席了,不久之后就听说她患了骨癌,需要住院做截肢手术,永秀这才发现原来这世上还有人比自己更为不幸,感叹之余他开始写信给她,书信往来中半年时光匆匆而过。

中四那年开学后,她竟然装着义肢出现在了课堂上,这令永秀敬佩不已,之前的悲观情绪一扫而空,身心一下子轻松起来。放学后他总是悄悄地跟在她身后默默地注视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但自始至终他们都没讲过一句话,只是仍旧保持着书信往来。

差不多半年后,她突然让同学传话约他见个面,在校园里一个僻静的角落,她交还了他写给她的所有信件后一句话也没说就匆匆离开,备受打击的他实在不明白她为什么不愿继续跟自己做朋友,后来才知晓原来医生说她来日不多,她这么做只是为了避免他在自己离世后太过伤感。过后她离开学校回家休养,他数次与同学一同前往她家探望。她离世前夕他去医院看她,躺在病床上的她似乎有满腹的话儿要说,但却一个字也没能讲出来——她的力气已被病魔耗尽。那晚回到家他整宿无法入眠,第二天噩耗传来时他只觉天塌地陷,痛不欲生⋯⋯

后来他把自己对她的一片深情写进了一篇题为《楼》的散文里 。

她离世后,历经一番痛苦煎熬的他很快振作起来并发奋苦读,学业时好时坏的他终于在中四会考中取得甲等的好成绩。因为他知道天上的她希望他积极乐观、不愿看到他颓废沮丧的样子。但此后 的七八年间他的感情世界一片空白,因为他的心里已经容不下任何人了。

 

职业与事业

    虽然浑身充满了文艺细胞,但为了不向父亲伸手要钱,高中尚未毕业的他就应招进了教育部开办的技艺教师训练班,接着在新加坡理工学院进修后成为一名工艺教育学院的讲师,进入职场的他朝九晚五教授学生电子与电脑,课余则一头钻进音律与文字的世界里。

走过人生中最为阴暗艰难的旅程,尤其眼睁睁看着自己喜爱的女孩永远闭上了双眼,他以为自己的内心再也无法掀起任何波澜,心如止水的他上班时尽职尽责,下班后则把全部的情感都寄托在了音乐和文字上,他开始拜师学艺,并组建了自己的乐团,传唱至今的《杨桃结果满山岗》是他1975年的作品,而创作于1980年代的诗歌《筷子的故事》则被选入了本地中学华文课本。

一晃48年成为了过去,教书于他而言不过赖以为生的职业,音乐和文学才是他一辈子苦苦追求的事业。

如今他终于可以放下教鞭放慢脚步全神贯注于自己的事业了。

“音乐和文学对我而言实在无法分得出孰轻孰重,都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的总结语毋庸置疑。

 

背后的女人

寄情于音乐和文学的永秀本以为自己不会再对任何人动心,甚至不曾考虑过组织家庭,直到同样热爱音乐的她在他身边站了足够久的时日,他才终于注意到了这个面容姣好、含蓄优雅的女子是如此的与众不同,她虽然自小接受的是英文教育,但跟接受华文教育的他很是投缘,他的话开始多起来,脸上的阴云也慢慢散去,他向她讲述了自己那段苦涩的爱情故事,希望她不介意。

“没有过去的经历就没有现在的你。”她笑得宁静而温暖。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祖母及父母相继过世后,他牵起了她的手把她娶回了家。

“如果没有她的支持就没有现在的我。”他沉浸在幸福和满足中。

他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跟随。

他在台上指挥,她在台下凝望着他的背影。“茫茫人海中,有个人知你懂你,足矣,足矣!”他诗兴大发。

 

尾音

虽然顶着一大堆头衔,每日忙得不可开交,但他也像父亲一样是个顾家的男人,他常常偷空陪妻子去市场买菜,也喜欢在家门前侍弄花草,这是一种情趣,也是一种修为。

虽然有过一段不愉快的成长经历,但所幸并没有在他心中留下太多阴影。

“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把你哥哥带出来,他是你唯一的哥哥,你将来一定要好好照顾他。”

父亲离世之前的这句话总是时时回响在他的耳边。

“我每隔一两年都会回汕头看望哥哥。”

大他15岁的哥哥已年过八旬且不良于行。

“每次看到我他都非常开心。”

“哥哥在文革中吃尽了苦头,如果当年父亲没把我带出来,我应该也是红卫兵了。”他笑言。

“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起身准备离开时他淡然说道。

 

后记

    三年前初涉文坛之时被拉进东南亚华文诗人笔会微信群滥竽充数,有幸跟郭永秀先生加为微信朋友,其时对诗歌创作的热情仿若火山爆发,在郭先生的指引下发了好多诗文去东南亚华文诗人网,后来更得到他有关诗歌创作的12字“真言”,屡试不爽,感恩于心。但充其量不过点头之交,然某次点头之后提出访谈撰文之请求,不想他一口应答下来,时间敲定后终于得以当面对他说了声谢谢。从此当可多了向这位德高望重的前辈学习的机会,因为我们已经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文友。

(作者为本刊特约记者、冰心文学奖首奖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