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紧”说“渡难关”

图文·董艳琴

“第三届新加坡国际戏曲节”交响音乐会小合唱京剧《沙家浜之“风声紧”

刚刚参加新加坡华族戏曲协会主办的“第三届新加坡国际戏曲节”中现代京剧《沙家浜》的著名唱段《风声紧》的演出,心里真是感慨万千。

这次演出,我们的女生小合唱,除了传统京剧的三大件伴奏,还要面对黑压压的西洋乐队,几方面能配合好吗?会有观众吗?观众们能听懂并有共鸣吗?大家挺紧张的。

随着低沉的黑管声徐徐吹起,小提琴手的拨弦跳跃着挤过来,屏住呼吸,四面八方,音乐把现场团团罩住,深沉而凝重。之后整个乐队排山倒海、声势浩荡地压过来,颇有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气势。忽然,四野静谧,猛然间,悲怆的京胡走入,“风声紧,雨意浓,天低云暗,不由人,一阵阵,坐立不安。”就是这个感觉!千头万绪,就在此间,都上心头!压在心底的一字一句,不由分说,随着音乐,忽而若有所思,忽而意志坚定,忽而愁云惨淡,忽而拨云见日,就这么六分钟一路走走停停唱下去,随着“东方红,太阳升”那熟悉的旋律传来,很快唱到最后那句“我定要战胜顽敌度难关”,一声声往上提往上赶,有如钱塘潮,一浪盖过一浪,气势磅礴,昂扬的情绪走向高潮,颇有点气冲霄汉了,气势恢宏的音乐随即戛然而止。音乐、唱词和演唱配合无间,观众们激动地鼓掌,台下座无虚席,演出成功!

经过8个月的筹备,从不敢开口到登台合唱,听到掌声响起,有人叫好,我又渡了一次难关了──通过唱戏,了解戏曲,走近传统文化!

想当初,我曾无数次想过中途放弃,除了各种内外因,还源自对京剧的敬畏,怕自己唱不好,糟蹋了京剧。由于自身条件所限,往往是哪怕一个字的发音,花了好长时间还不得要领,更别说传达人物的感情、体现京剧独特的韵味了。任何一件事情,要坚持下去,并能有所心得有所成,没有毅力、自律和悟性,恐怕是难以过关的。每次想打退堂鼓时,都是这句“定要战胜顽敌渡难关”坚定了我继续学唱的信心。

为了传承华族戏曲艺术,连负责这次演出的戏曲协会的卞老师每个星期天都风雨无阻、哪怕抱病也坚持口传心授,免费教唱,初学者的我又有什么理由放弃呢?仔细想来,我这一代人,在成长过程中,多少还是接触了一些戏曲的。

儿时在中国逢年过节时,曾随着长辈连看几天大戏,戏名都很模糊了,记得起的有《百日缘》、《徐九经升官记》等,有的是在剧场里演,更多的是在操场搭个台子唱,大家奔走相告,搬着小凳子就去看,天寒地冻也乐此不疲,间或还有熟人递个烤红薯或炒花生什么的,当时热热闹闹的场景恍如昨日。中学时读鲁迅的文章,其中描写的社戏,就很像小时候的感觉。后来看他写阿Q,他唱着“得得,锵锵!悔不该,酒醉错斩了郑贤弟,悔不该,呀呀呀⋯⋯得得,锵锵,得,锵令锵!我手执钢鞭将你打⋯⋯”几句话,让这个经典人物样子跃然纸上。大学时修中国古典文学,接触元曲,才开始试着欣赏唱词的精妙,《窦娥冤》《汉宫秋》,多少失意的文人,把他们毕生的精力,倾注在这乾坤无限的小舞台,通过戏文诉衷肠,安抚自己、感动世人。后来忙于工作,我不太有机会专门到剧场去看戏了,更多的是在影视作品里,偶尔听到一两句经典老戏的唱词,如《大宅门》里白景琦经常唱的那段京剧 “看前面黑洞洞,定是那贼巢穴,待俺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这是京剧《挑滑车》中高宠在最后一场的念白,真是画龙点睛!我更关注的是其对剧情发展和人物刻画的妙用;直到去年,看到一位英国历史学者Michael Wood制作的讲述中国上下5千年历史的“The Story of China”,近6小时的六集电视片,通过中华传统戏曲曲艺串场,生动而凝练。除了钦佩这些西方人诠释中华历史的独特视角,其对传统戏曲曲艺在演绎历史中的作用的理解和使用,令我折服。同时,也为自己对这些传统文化的隔膜而惭愧。

坐而言不如起而行。尤其在而今戏曲日渐式微,优秀的传统文化亟需传承的时代。走近传统戏曲,学唱的同时,也慢慢了解她的精髓,虽然不容易,但至少是个开始吧。从年初到现在,8个月的时间,我去华族戏曲协会不仅学《风声紧》,还学《空城计》;除了学唱,还练身段。我深深体会到,华族戏曲的举手投足、一字一句,饱含丰富的文化内涵和迷人的艺术魅力,牵动一代代人的情感,关乎一代代人的命运。

不免想起龙应台写过的一篇文章,她提到有一天在台北特别带了85岁的父亲去听《四郎探母》。因为想到从小听他唱“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我好比浅水龙,困在了沙滩⋯⋯”想必老人喜欢。谁知,当戏演到高潮,四郎深夜潜回宋营探望老母的片刻,已是中年的四郎跪在地上对母亲痛哭失声:“千拜万拜,赎不过儿的罪来⋯⋯”时,她突然觉得身边的父亲有点异样,侧头看他,发现他已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原来这出戏、这段唱,让她年迈的父亲想起来自己的身世。感同身受、掩面而泣的不仅是她年迈的老父,还有一大批在场的自小离开爹娘、骨肉家园被迫齐抛散的老兵。她说:“少小离家老大失乡的老兵们从四郎的命运里认出了自己不可言喻的处境,认出了处境中的残酷和荒谬,而且,四郎的语言──‘千拜万拜,赎不过儿的罪来’──为他拔出了深深扎进肉里无法拔出的自责和痛苦。艺术像一块沾了药水的纱布,轻轻擦拭他灵魂深处从未愈合的伤口。”

是的,传统文化中的戏曲和其他艺术一样,安抚了我们的灵魂,让孤立的我们,从自己的文化、历史里找到慰藉和认同,找到归属感。在浩瀚的宇宙,悠久的历史中,渺如尘沙的我们,没有文化和传统的凝聚,便似一盘散沙,不堪一击,随风而逝。西风东渐,美丽的华语、经典的戏曲和她们承载的文化,如何在“风声紧”中“渡难关”,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在那天演出结束后,一对母语非华语的英国夫妇还特意留下来,礼貌性地寒暄后,热情地讨论戏曲艺术后,一再说,太迷人了,我们的小合唱,简直就是西方歌剧的咏叹调。这是鼓励,多多益善!

 

(作者为本地教育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