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梦丰“种花”

文·林高  图·那薇画廊提供

许梦丰住Marine Parade。东海岸青龙木花开时,一簇簇黄色小花挂满树冠,香气清澈含蓄,风过送来,有点像 Christian Dior,临窗便闻到。他家在第18座16楼,向海。我兴味盎然听他描述。唯一次,听到他用一种香味比喻另一种香味,不禁莞尔,私下我想入非非。梦丰漏了馅,他曾经的红颜知己莫非用的是这款香水。他蒙然不察,递给我他写给青龙木的一首七绝,神色仍在花木里。后二句岂不自曝疯傻:“忙煞老夫蜂蝶似,踩车随处觅芳踪”。青龙木一年开花三五次,开时带着小雨,也有时整年不开花,难怪民众大都只注意到它的遮荫效果。

说到委屈了花便说到琼崖海棠。它不应该受冷落!梦丰说,很多公园都种,勿洛码头就有一棵很大,可是大都不知道它叫什么。语气里竟有些愤愤:我们对花太冷漠。他坚持带我去看,东海岸吃海鲜的地方种有几棵。香颇逗,花却小,吐嫩芽一般聚拢,白色。又带我去看小种栀子、大种栀子。原来东海岸公园都有,花白色,香清淡。“平时擦身而过,都不去理睬。”他又是为花又是为人而惋惜。

我喜欢榄仁树捎来秋的消息。东海岸就有,梦丰说,叶子先转黄,再转红,最后变成褐。──秋就到了,我说。我们站在十步外静静看,好几棵在一处,似乎就将听到秋的脚步。梦丰特别提到雨树。羽状曼叶像撑起一把伞,粉红小花飘荡在树梢,所以必须站在天桥看。一天便谢,花期约三到四个星期。早晨和黄昏去看,枝干迎向阳光,仿佛群龙争腾飞跃。他的描述如诗如画。

梦丰对花木情痴以至于此,我认识的朋友曾经有一位,叫君绍。何华写过君绍:“他觉得花草比人有情,所以看到花草就喜欢。”(见何华著:《在南洋》)君绍老人已往生。在“现代”此地难得遇见这样人物了。于是,我问梦丰怎么与花结缘。答案很简单:天生的。我的意识忽而接到德语诗人策兰(Paul Celan)那里,他第二个儿子长到二十个月,开口说出第一个词是:花。(见北岛著:《时间的玫瑰》)梦丰晚了些,他五六岁吵着要用阿华田的罐种剪春罗。“母亲教我种,一边叨唠我上辈子欠下花债。”后来和花在一起久了怎么想呢?我要他说个道理。他指向海边:“真山真水真花草,不懂欣赏,太可惜。鸟叫好听,花开好看,大自然给你的。”就这样,有大道至简的意思。我们在东海岸的The Coffee Bean & Tea Leaf 喝茶,软风习习。梦丰约我到这里,有心让我尝这里的蛋糕。我一边尝做工精致、带娘惹风味的蛋糕,好吃,一边听他说。“东海岸如果少了这一片草地少了树,就少了味道。”我把一大个蛋糕吃完了,一边听他仿佛给自己的“道理”下结论。没错,我应和,兼而有之把握到了,人生才有滋有味。

可我仍不甘心。我知道梦丰能倒背如流许多诗词,便想以诗探问他对花木的情感倾向。你最喜欢哪一首?他随即念欧阳修的《谢判官幽谷种花》:

浅深红白参差种

先后仍须次第栽

我欲四时携酒去

莫教一日不花开

“携酒去”可视为一种助兴,毕竟有花没花最要紧。看来梦丰的美学趣味是要落实在日常上。不像林黛玉走险棋,拿花之美质象征生命。林黛玉是为爱情而活,为爱情而作诗;爱情死,时间就结束。花就得葬,诗帕就得焚。曹雪芹写林黛玉把花的意义推到极致──文学的美逼得曹雪芹把他仅有的一股劲全都使出来。

梦丰的花缘离不开地缘。老家原来就在新家的附近,东海岸路和Still Road交界处,偏靠如切那边。有一间店屋储藏他的童年,李光前别墅就在店屋的左前方。后来他家搬到菜市。不远,平仪路有个同学家里以养鸡为业,她家长允诺让梦丰在园地种花养荷。荷花养在大水缸。有一次,邻居的猪过来大快朵颐。绿意盎然变委委秃秃两大缸,哭笑不得!茅屋后有个水池,长萍,下雨水溢,淹入屋内,过山鲫趁机“走”进来,唧唧唧响!待了五六年吧,梦丰自称乡村人。后来又辗转在Frankel Ave 和 Siglap Road 租房子住,租约条件包括让他种荷花。大约1980年至1985年间,他在林庴甘榜觅得一间锌板屋,前院有棵缅桂,园地宽敞,适合栽花莳草。可也只待上六年就被政府征用。那时慌不择路,差一点跑到裕廊武林山耕植,地点已物色好。可他的地缘到底离不开东部。1989年香莲寺有个成员和梦丰同是德明校友,建议梦丰把两缸荷花搬过来。从此他有了种花养莲的地方。

正殿匾额“香莲寺”三字为转解法师所立。关于转解法师随缘南来建寺的经过,法师所属佛教派系以及其人法裔字辈,杜南发兄之宏文(见《莲寺观莲》《早报·四方八面》/21-5-2018)言之甚详。可参考作为补遗。三年前我与梦丰初次相识也在香莲寺。梦丰剥莲子给我吃,无比清甜。告别时他采一些姜花、玉兰、茉莉,用莲叶裹起,折一小竹枝扣住。又剪几支栀子花,一支晚香玉。说带回去,夜晚安静时很香。这些香都是我住静山村时自家院子有的。不常见了,清香缕缕。那次闻到,复见老家印象。梦丰说,晚香玉慢慢开,开好几天。

二次造访月季开过了仍挺着三分姿色。梦丰说,九十年代他种的月季不下五十种。盛开时一列列,篱笆边上都是花,大的,他比给我看,竟一个鸡公碗。我暗自想象,月季闹下去准攀越篱笆过去。果然,时有路过者停下脚步问:你可以教我种玫瑰吗?I love your roses.

后来不种了。因为月季容易引来虫害,必须喷药,干了农药会挥发,对住在寺庙的人不好。是否还另有一层意思?红杏枝头春意闹,花事必惹人事,趁机一并收拾掉。我没有问他。眼前只剩孤枝一朵惨淡淡。

梦丰说,眼睛要沉淀,美才有了层次。比如木本海棠比樱花好看。樱花太密,透不过气;海棠疏通,更为静好。又说:垂丝海棠是粉红,西府海棠偏白,相比一看就心动。山西、山东、河北河南,每年花开正好时,他便坐飞机去赴花之约。看他心情一年一年好,沉淀下来花的美学自然一年一年够。

说到牡丹。牡丹怕老。老干气弱花少,易生蛀虫,很难侍候。故有“少牡丹,老梅花”一说。北京公园反其道,刻意保护,老干劲挺,开花更耐看。洛阳、菏泽花会时候,一窝蜂都赏牡丹去,游人云集。可是,多属商业性,花和人一样挤,风动云来,花在众人里像排队做早操。他的比喻延伸到郁金香。郁金香一样矮,公园里铺地毯似的。他说,拍照作背景倒是不错。牡丹是梦丰的最爱。曾撰文细说牡丹自唐至近代盛衰的经过。有一件虽口传无凭,茶余饭后拿来侧看人间现实倒有些意思。话说武则天称帝,龙颜大悦,某年冬写了催花诗,限次日群芳竞放。牡丹独不开,结果被贬到洛阳去。后来《镜花缘》作者李汝珍把它写进小说,变成百花仙子被谪下凡为才女,赴科举高中榜首。唐玄宗时,下诏洛阳花师至骊山种牡丹。因为皇家爱好,牡丹的命运大逆转,赏牡丹遂成长安暮春时候的时尚,寺院如慈恩寺、兴善寺都是牡丹作秀的舞台。足以见,花事一旦搭上“权力与利益”操作的轨迹,有些煞风景,却符合真实。

其实,梦丰评点花所用的字眼亦含喜恶爱憎,如评点人。他怎么说花的香与色呢?荷,清正;兰,神秘幽雅;茉莉与含笑,甜媚;芍药与百合,高雅;晚香玉,妩媚挑逗;鹰抓,浓郁带有侵略性;夜合,清冽冷漠;缅栀,清、宁静⋯⋯如果你不同意,大概也是以人间事去比照,比如梦丰说水梅的香浊,属于低级。我说:若单棵、勤修剪,就不一样。他同意。

许梦丰画作《东海岸秀色》

许梦丰画作《和乐欣荣》

许梦丰画作《墙角蓠边》

许梦丰书法

最后一提梦丰的书画。为什么喜欢工笔?他说:观察、写生、提炼,然后呈现在画里,要做到细腻,昆虫尾巴动都能感觉到。景物外显的神情,画家内在的韵致,须一致叠合。哦,明白了,以工笔作画,一半莫非正是他爱自然、不敢轻率怠忽的缘故。梦丰除了画牡丹莲竹,也画本土花草,民间往时乡间常见的凤仙花、鸡蛋花、夹竹桃都曾在他笔墨间飒爽招致。人物画方面,有一幅“海滨行乐图”极为精彩地描绘民间休闲之种种,诚如题跋所言:东海岸公园真是一片福地乐土。梦丰不曾拜师,没上过美专。画家刘抗是他读中学时的美术老师。刘老师知道梦丰喜欢写字,带他去见陈人浩先生。陈先生当年是校长。陈校长亲笔挥毫“许梦丰”三字赠他,勉励有加。那是唯一次梦丰看陈校长挥毫示范。周末午后他赶去中华书局看潘受老前辈写字,偷师学艺,不计其次。梦丰有敏锐之禀赋,又好学勤勉,岁月增他的功力亦增,便卓然成家。书艺方面他特喜欢米芾和苏东坡。无怪他的字稳重洒脱,竟有几分近东坡。绘画方面亦是靠观赏、临摩古人画册,尤以宋文人画为主。梦丰之用色,沉、静、庄,兼有喜气。自云:读近代人于非闇二册大作《中国画颜色的研究》《我怎样画工笔花鸟画》,颇受启发。另外,熟读兼好写作古典诗词,对他必也起着潜移默化作用,提升他的品味。

写许梦丰是希望带引你去游公园,观赏自家土地上的一花一木。国家公园局从外地引进许多花木,用心培植。“花园城市”正是经多年辛苦“种植”出来的美誉。小小的岛上有四百二十几个公园,在组屋社区里,供居民栽花种草的园圃也有六百二十九个。国家公园局的成就,国人给予掌声。种树栽花,从国家的角度看是累积成果,从个人方面看是怡情养性,二者却有微妙的关系。如何领会?端看自己。

(作者为本地作家、新加坡文化奖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