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珍情缘
文图·流军
笨珍位于柔佛州西海岸,离大士第二通道约莫一个钟头车程。每当假日或榴梿飘香季节,我便去那里在亲友家小住几天,享受小镇的幽雅和清静。
我喜欢笨珍是因为她和我的故乡边佳兰有许多相似之处,比如月牙儿似的海湾,嶙峋交错的礁岩,随风摇曳的椰树,轻舟破浪的海面,海鹰翱翔的天空等等,家乡有的景物那里都有。还有小吃,如罗惹、尖露、窝打、米浆糕、麦芽饼和海南咖啡,新加坡的已变形或变味甚至消失,那里的还是制作道地,原汁原味。再说水果,如榴梿、凤梨、芦菇、红毛丹、尖不辣等随季节而出摊,新鲜、美味而且便宜。更可贵的是那里民风淳朴,民族和谐,人情味浓。来到笨珍犹如回到故乡老家。
三年前,马来西亚政府把边佳兰划为工业区,大财团出高价收购村民的园地,并提供房屋津贴和搬迁费。一年之间,山被铲平,河被填平,十几个村子被夷平。海湾变形,土地宽了,海却浅了。海水浑浊,鱼虾绝迹,风沙漫天,海鸥不来了。
故乡的青山绿水、湖泊河流、椰林胶园及一花一草,只能从记忆里寻找。
故乡荡然消逝,心中空落落,来到笨珍,那山那海、岛礁渔船、风声浪声都倍感亲切,唤起我对故乡的深切怀念。尤其是回教堂发出的、我耳熟能详的朗诵可兰经的悠扬声浪,拂晓时分如空谷传声把我从梦中唤醒,又如思乡曲把我带到另一个梦境。我似乎回到边佳兰,回到紧急法令时期围着铁丝网的“新村”,回到椰林,回到橡胶园,回到不把贫穷当回事的童年岁月。
我最欣赏的是笨珍的海。那是面对马六甲海峡南部出口的大海。涨潮时波涛汹涌澎湃,浪头冲击堤岸,啪啦啪啦,溅起的浪花在阳光下化为缤纷彩虹,一阵阵、一缕缕,如花似锦,非常壮观。退潮时又是另一番景象,朝海面远眺,触目之处尽是烂泥巴。有人踏着滑板在那里挖蚌,有的在勾螃蟹。我故乡的海底也有大片烂泥巴。退潮时,在水深齐腰的海里推网捕虾或海水退尽时在泥巴上挖蚌勾螃蟹是我童年的一大乐事。当年,边佳兰的鱼虾和笨珍一样多,一样好,根本原因在于烂泥巴。原来潮汐期间,海水退尽,泥巴在阳光的曝晒下产生大量微生物。潮水涨高时,微生物诱来大量虾群,虾群诱来大小鱼群。那一带因而成为鱼虾的集中地,所以笨珍的鱼虾产量特别多,成色特别好。
说过鱼虾再说水果。榴梿为万果之王,笨珍的榴梿多半是小园主经营,好些还是家庭式的。家庭式的榴梿都是优良品种,肉厚核小,味浓可口,可与“猫山王”比美。家庭式的榴梿没下农药,掉下便卖,既环保又新鲜,是名副其实的“山巴榴梿”。
郊外有个叫甘榜苏砂的马来村,离市区约六公里,路窄且崎岖,驱车得半个钟头。村里有十几户人家。每户人家都有五六依格地,里头种着各种果树。园地和果树都是先人留下的。果树开花结果有季节,产量少收入少,产量多了价钱贱,果农因而世代穷。为帮补家庭开销,年轻人都到外埠打工,留下老小照料果园。
近路边的那户人家主人叫沙末。他园里有七八十棵榴梿树和十几棵尖不辣。我是他的老顾客。沙末告诉我他的园地是爷爷留下的,果树也是爷爷种的,榴梿原本有上百棵,五十年前遭雷击,死了二十多棵。那些果树树龄都在百年以上,然而看来并不老,树干粗壮,枝繁叶茂,季节一到仍满树开花,果实累累。
沙末的年纪七十出头,老伴仍健在。他们有五个孩子。两个女儿嫁去马六甲,三个儿子在新加坡打工。我认识他数十年,每次造访都呆上几个钟头。他园里的果树我如数家珍:哪棵结的榴梿是黄肉,哪棵有苦味我了如指掌。我每次光顾都满载而归。
今年七八月,榴梿季节期间,我依旧去甘榜苏砂找沙末。然而眼前的景象令我大吃一惊:房子拆了,果树砍了,园地一片狼藉,沙末一家人不知去向。
百思不得其解,便去问邻近那户人家。一个戴“哈兹帽”的马来老伯说半年前沙末生病死了,园地卖了,他的老婆和孙子搬去马六甲和女儿同住。他还说大财团要在笨珍发展工业,以高价收购土地,周边地价翻了几番,村民们的园地都卖了。他的也卖了,不久后就得搬出去⋯⋯
老伯的话令我慨叹不已。
然而回头一想又觉得这是好事。城乡要发展,经济要繁荣,人们的生活要改善,甘榜苏砂的村民世代穷,难道要他们一直守在祖宗留下的果园里继续穷下去么?
时代在变,世界在变,笨珍也在变。那里的旧店屋一栋栋地拆,新楼房一排排地盖。河边在打桩,岸边在填土。桥梁跨河过,高楼平地起,不出二十年,笨珍的原貌像我的故乡边佳兰那样,只能从记忆中寻找。
不过,记忆像音乐有宽广的想象空间,随着时光的流逝,记忆中的故乡将比原来的更美、更好。
(作者为本地作家,部分照片由李选楼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