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他们一包米

——谈阅读与练笔

文·尤今

许多中学和初级学院的老师都指定学生缴交周记,希望借此提升他们的语文程度。在我认为,日记本子,无异于一块磨刀石;将文字铸成的那把“刀子”日以继夜地在上面磨呀磨的,试问,刀子又怎么会不利呢?

在过去我成长的年代里,我写的,不是周记,而是日记──那可不是老师分配的作业,是自己自动自发地写的,是秘密地写给自己看的,写完了便妥妥贴贴地锁在抽屉里。

每天,做完功课后,我便把双目化为翅膀,尽情翱翔于课外书美妙的世界里,如痴如醉地汲取文学的养分。每晚临睡之前,我一定会腾出一段时间来写日记。

一日的喜怒哀乐,酣畅淋漓地变成了一段段表情丰富的文字。文字可以是山、文字也可以是水,我就让瘦瘦的笔杆恣意在好山好水间倘佯。

勤读、勤写,文字的山丘,愈爬愈顺畅、愈攀愈适意。

有过这样美好的经验,于是,我便也规定我的学生每周呈交一篇周记。

到了年尾,检讨教学成果,赫然发现,写周记对于增强学生的语文程度毫无帮助。

主要的原因是,莘莘学子不爱阅读。

阅读和写作之间的关系,犹如米和米缸的关系。

没有米粒的米缸,是空的;我们必须不断地把米注入,才能确保米缸保持常满、长满的状态。

学生认识的词汇有限,不读课外书,寥寥可数的词汇,由年头用到年尾,毫无变化;平铺直叙的写作方式,由年初到年梢,依然一样,全无新意。更直接地说,年头的米缸是空的,到了年尾,米缸依然还是空的。

更糟的是,许多学生以交差的心态来写周记,敷衍塞责,没有中心、没有重点,胡写一气;有者更把周记当作“出气筒”,用陈腔滥调来骂张三李四;或者,化身为祥林嫂, 嗦嗦地绕着同样一件事怨天尤人。

握着红笔批阅的我,烦得三千烦恼丝齐刷刷地竖得直直直直的。

农夫在田地播下了种子,期盼的当然是肥硕的豆和肥大的瓜;但是,花了大力气,最终却徒劳无功,是令人沮丧的。

学生在写周记时,投资了宝贵的时间,最后却一无所得;我呢,在用心批改周记时,同样投资了宝贵的时间,最后却发现毫无斩获。

我决定终止这种零回收的“投资”。

改弦易辙,我在把“米缸”交给学生的当儿,也同时把“米包”送给他们。

我不再让他们写周记了,改而让他们写“阅读小报告”,然而,我也知道,大部分学生把写“读后感”当作是一项苦差,而我认为,学习是很快乐的,每周让学生像受刑一样去做一份作业,是我所不愿意的。所以呢,我要让这份作业跳出刻板无趣的“窠臼”,我要把它设计成一份使学生能够确实地受惠而又充满乐趣的作业。

我所设计的“阅读小报告”,共分三个栏目。

第一个栏目是:“词汇学习”、第二个栏目是“佳句摘录”、第三个栏目是“阅读心情”。每个栏目的设计,都有明确的目的。

每一周,我都会选一篇短文发给他们阅读,本地作家与外地作家的作品兼而有之。

学生读了之后,根据自己的程度,把自己不懂的词汇填入第一个栏目“词汇学习”里。数目不拘,程度好的学生,如果只有两个词汇需要学习,便只填写两个;程度差的学生,要学习的词汇可能多达10个或更多,他便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去学习。有了这种全无强制意味的伸缩性,学生反而学得心甘情愿。如此一来,日积月累,认识的词汇便愈来愈多了。

第二个栏目“佳句摘录”,我让学生依据自己的欣赏能力,把文中的佳句抄写下来。“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熟能生巧,是一种循序渐进的熏陶方式。学生初而模仿、借用;继而转化、吸收,最后,便可自行创造了。这时,学生会渐渐发现,他们笔头的锈渍明显地少了,有了一种似水的流畅。

第三个栏目“阅读心情”,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栏目,旨在让学生练笔。我个人认为,按照传统的做法,要学生去分析文章的主题思想和写作技巧,是会让学生厌恶得想要夺门而逃的。所以,我在这个栏目下面清楚注明:“请根据作品的内容,写出你个人的经验,或者,写出你对这则作品的观感──如果你很喜欢,请分析你喜欢的原因;如果你不喜欢,请说出你讨厌的理由。”这样一来,学生便有了参与感──他既可以海阔天空地畅述他和文中的主角类似或迥异的经验,他也可以对作者的做法或想法提出或温婉或尖锐的批评。让他们产生“介入感”,对于凡事以自己为中心的青少年来说,是很重要的。此外,当学生在抒写自己类似的经验而发现词汇不敷应用时,他也可以随时会从文中掇取有关词汇,活学活用。米缸里有了足够的米,还担心煮不成饭吗?

举个例子。有一回,拙作《软弱》为中国的《读者》杂志刊载了,我便将此文印发给学生,作为那一周的阅读素材。

全文如下:

参观巴西的毒蛇研究所,负责人取出了一条不断蠕动着的斑斓大蛇,言明毒腺已去,访客可以随意把玩。人人大声惊叫,纷纷退避;可我一点儿也不怕,恣意地让大蛇盘坐在头顶、缠在腰际、爬在双臂,尽情戏耍。大蛇与肌肤相触,又凉又滑,好像披着一条以水织成的围巾。

其他访客脸露钦佩之色,戏称我是“巾帼英雄”。

然而,在众人眼中勇气可嘉的我,一碰上小小的蟑螂,那种魂飞魄散的窝囊劲儿,任谁看了也为我感到汗颜。爬在地上的,我怕;飞在空中的,更怕。不论大小黑褐肥瘦雌雄老幼,只要是蟑螂,都能不费吹灰之力便吞掉我整粒胆。

印象里最尴尬而又最惊怵的一次经验是,驾车外出,半途车厢突然窜出了一只肥硕无比的蟑螂,在我眼前耀武扬威地飞来飞去,我脸青唇白,尖声叫嚷,顾不得公路安全,来了个紧急煞车,狼狈万分地逃出车外,只差了没有高喊“救命”而已。

记忆里,藏了一桩即使化了灰也依然清晰记得的丑恶事件。

就读小学时,一位深知我有“蟑螂恐惧症”的小学同窗,把一只活生生的蟑螂装在小盒子里,带到学校来。记得那堂是我最喜欢的语文课,我聚精会神地听课,正当老师转身在黑板上写字时,那位同学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拉起我颈后的衣领,恶作剧地把蟑螂放了进去。当蟑螂在我衣服里乱窜乱爬时,我的胆,立马裂成了碎片。我从坐位上跳了起来,浑身发冷、双脚发软,心房狂跳,犹如白天见鬼。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我失态地放声大哭,几乎把屋顶都哭塌了。

这件事发生后,我一直不能原谅她。直到小学毕业,都未曾再和她说过一言半语。

每一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一个很软弱的地方。

这个地方,也许藏着某种恐惧、某个阴影;也许烙着某种创伤、某个疤痕;也许有着某种悲哀、某个痛苦;尊重它,让它静静地存在,不要去弄它、揭它、挑它。这样一来,你不但保住了双方的友谊、保住了对方的尊严、也保住了自己的人格。

表面上,我写的是蟑螂,可是,主题却不动声色地蕴藏在最后一段。

学生读懂了文意后,便意兴勃勃地拿起笔杆,用他们刚刚学会的许多词汇,写他们与蟑螂的故事。至于那些与蟑螂没有打过交道的学生,我也允许他们以蟑螂作为素材而写寓言或是微型小说。不过,我一再强调的是,不论写的是自己真实的经验或是杜撰的故事,都必须有个明确的立意。文字,是不能恣意沦为情绪宣泄的工具的。

结果呢,学生们个个都快乐地都写出了满溢生活气息的心情故事,而能够在练笔的过程中随心所欲地应用许多新的词汇,他们也都觉得很有成就感。一次的练笔完成之后,他们又期待着下一次的练笔。

在每周一次勤学不辍的阅读与练笔中,学生们快乐地沿着文字的梯阶攀爬而上⋯⋯

一年后回顾,他们“文字的米缸”,已经由一个而扩充为两个、三个、四个⋯⋯无数个,还继续在扩充中。

他们有了取用不竭的词汇、他们掌握了许多新的写作技巧,当然也就享受到了执笔为文的乐趣与信心。

阅读与写作,是一对孪生姐妹花。

(作者为本地作家、新加坡文化奖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