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车水的老与不老

——谈虎威系列绘本创作

文图·林高

虎威摄于母校 公教咖啡馆

我和虎威约在HillV2一个西餐厅见面,西餐厅叫Cedele Bakery Kitchen。虎威的家就在对面。他说,窗户把丛林绿荫尽收入,鸟鸣更幽。坐下边喝 Chamomile 边聊住家环境的常好。下来便言归正传,谈他的绘本创作。虎威8岁、读小学3年级的时候,家搬到牛车水,客厅的窗对着大华戏院。那时候的街景不复存在,那时候的人物宛若电影里的人物;老一辈说起那时候的生活仿佛在说古──却不过五、六十年以前的事罢了。那时候很穷。可是,坎坷路上照样留下值得珍惜的东西。虎威说,我们希望孩子知道些什么?怀想些什么?他以牛车水为主题创作一系列绘本作品。第一本《外公的小房间》,读者看到上个世纪40年代小市民日常起居的环境。“外公的小房间”是小朋友进入并认识往日社会的“舞台”。第二本《三轮车跑得快》、第三本《小熊的新衣》、第四本⋯⋯将从局部着笔衬托时代的印记、文化的印记、各行各业的印记。

牛车水座落在新加坡河南岸,俗称大坡。民间一般视广东民路(Cantonment Road)为大坡的终点。与水车街(Kreta Ayer Road)交界的恭锡街(Keong Siak Road)和武吉巴梳(Bukit Pasoh Road)也就涵盖在牛车水的范围。本地知名文史研究者李国樑先生在他的新著《大眼鸡·越洋人》写道:“1821年2月18日来自厦门的中国商船在新加坡海面上停泊,掀起了日后的移民潮,过番客迅速成为新加坡的主要华人群体。⋯⋯自19世纪中叶,牛车水已经发展成为广东人的集居地,也是新加坡保留的最完整的历史性社区。”虎威住在牛车水,直到高中毕业才搬家。童年和少年留下的印记,回头细加体味,倘若让它湮没不存一点痕迹委实不妥。虎威觉得,不能用这样的视角──都过去了,那些落后──把它一统鄙弃。于是他决定用画笔去呈现,带着童趣的画笔。不为了缅怀,不为了疗伤,不为了保存;或都是的。不过,更主要的目的是:为了教育。他把读者群设定在小学学童,足以见虎威耿耿于怀要从幼儿开始实践他的初衷。虎威做到图画幼童一看就明白,文字不造成阻隔。虽如此,仍有若干信息藏匿于图画中,因此大人陪孩子读绘本其实亦是培养孩子读图的能力。虎威说,丰子恺的画笔触简洁,用“童真视角”说事,读着觉得可爱动人,又受启迪。他要朝这方面用心努力。这是很考功底的,却不都在技巧上。画意讲究自然真挚,文字出自无邪的童真,每叫读者会意一笑,读丰子恺,心坎深处每逸出悠悠茫茫的感受,那毋宁是当下赤子之心又给激活的缘故。

图一 P13

原貌馆重塑了1940年代虎威外公的小房间,促成他构思创作这部绘本。于是绘本与展览双管齐下,小学生对小市民的“家”留下深刻的印象──不仅卫生条件差而已(图一)。在小学生的脑袋里,这些肯定一片空白,帮助他们了解就是帮助他们成长。所谓社会发展的足迹不正是先民一路走来的足迹?足迹是不间断的。每个人的起跑点落在“社会发展”的某一个“足迹”上。到了终点,回头看整幅人生的图景,看到的应不仅是自己的“风景线”。

图二 p18

图二 P19

为了落实并加强教育的成效,虎威举办一系列讲座。他亲自到学校用华语讲故事给小学生听──把“往日的社会”带进孩子的视野里。他也用英语向公众讲解。这是很必要的配套教育。《外公的小房间》有一个段落是这样的(图二):

我问妈妈可不可以看看外公的小房间。

她说小房间早已没了。

我还是和小熊约定去看看。

虎威小时候听妈妈讲“外公的小房间”。小房间是妈妈的“家”,外公行医看病的“诊所”。那个小房间有三代人的记忆。小房间记录了先民的故事。虎威用水彩把小房间这个别具意义的场景重现于读者眼前。读者看到外公、妈妈、“我”的身影,看到小房间对“我”的影响,看到妈妈对“我”的启发。

新加坡多元种族、多元文化的特色就展示在多元的建筑上。教育孩子了解多元建筑的特色及其意义是重要的。许多老旧的建筑是一部矗立的社会史。虎威是建筑师,对东方和西方的建筑史深有研究,对建筑的鉴赏亦深有心得。他特喜欢老旧的建筑。他觉得,老旧的建筑是情感与观点交流的平台,同时亦是一个鉴赏平台、美感孕育的媒介。虎威于 1988年赴英国约克大学进修,获古迹保留硕士学位。返国后积极投入并主持新加坡美术馆的保护与改建工程(其前身是圣若瑟书院),谈起时,他轻描淡写就带过,而我仍感受到当日责任的重大,他对此任务的热爱并引以为荣。对他来说,绘画一座牛车水老旧建筑与保护与改建新加坡美术馆,同样是要认真讲究的:一、他求真。建筑之比例与构建不能随意加减;二、他求趣。就是从童真趣味去表现建筑的最大特色。

小威想作画,可因为思路阻滞,不知画什么。正当这时候,他发现小熊逃跑了,赶紧去追。这是虎威虚构的情节。《三轮车跑得快》就从这里开始。小威乘坐忠伯的三轮车穿街走巷去追小熊,一路上,小威的想象力不断受到刺激和启迪。小熊逃跑正是想象力插翅飞翔的时候。每一幅画,虎威都巧妙地添置了孩童的“眼睛”:一只鸽子一路追随小威一路问:“你看到小威的小熊吗?”“小威的小熊在什么地方?”⋯⋯鸽子变幻成小威的朋友,它在帮忙找小熊呢。另外,作者把儿歌元素也挪用进来,当小朋友哼唱“三轮车跑得快”,不知不觉进入往日社会的氛围。

图三 P10&11

于是,小朋友看到不同宗教的建筑在外观上大异其趣,看到多元文化的内蕴,看到依附在老旧建筑上的时间美学。但是,带小朋友了解“昨日的”社会,了解老旧建筑的意义,必须“去繁就简”。这里的“简”(simple)应该这样去理解:一种积淀存菁之后的浮现。虎威说,既要把握到建筑物的主体精神,同时也照顾到它可能带出的时代特点。譬如画詹美回教堂(Jamae Mosque) 没有忘记尖塔和拱门,它墙头上镶嵌的青釉瓷砖显然兼容并采用中国的建筑材料,这是时代的印记。画马里安曼兴都庙(Sri Mariamman Temple) 则着重突出门塔和充满宗教神话色彩的塑像。卫理公会直落亚逸礼拜堂(Telok Ayer Chinese Methodist Church) 的特点是大家熟知的飞檐,除此,外观的圆窗仿佛它铮亮的眼睛。天福宫(Thian Hock Keng) 属于闽南庙宇风格。花岗石柱的雕塑、琉璃飞檐的飞龙花草是显而易见的特色,却也没有忽略了庙宇大门前采纳西洋式的铁铸栏杆。用色方面,虎威用蓝色画天空,衬出平静而和谐,画面给予的感觉是悦目、有亲切感。用色是有节制的,比如回教堂的主色是灰绿,加上福利巴士的红黄青,色泽的对比使画面生动悦目,而红黄青则保留了福利巴士的原貌(图三)。虎威希望,读绘本对孩子来说无形中就是接受一种美感的熏陶──一种孕育着文化素养的美感。

图四 P22&23

小威学到很多东西,作画的灵感不再呆滞了,他完成了一幅内容十分丰富的图画(图四)。

他画自己坐忠伯的三轮车追小熊的情景,

也画他们一路上所看到的,一栋栋漂亮的建筑物。

画这一幅画,虎威兼用蜡笔和水彩。色彩缤纷,笔意笨拙,比例有些不对是故意的──它表现了孩童心灵的稚嫩与丰富。除了看到古老的建筑,小市民的服饰、穿短裤制服的警察、路边的摊贩、新加坡河口的苦力(估俚)、妈姐等等。这些,呈现了我国独立初期街上的景观与氛围。

图五 P10

本文开头即阐明,对孩童的教育含生活的、社会的、文化的、美学的。长远的工程是要靠家庭、靠学校、靠社会来合力完成的。笔者以为,通过绘本调动各感官之感知能力,这样的学习容易奏效。虎威说:“我不想过外公一家六口住在小房间里那种生活(图五),但是,从那个环境里我学会忍与让,后来在成长的岁月里,这样的态度逐渐升华成为我终身受益的素养。”《小熊的新衣》是他筹划中的第三本绘本。他将告诉小朋友,我们先民的行业,比如写信佬(代书)、裁缝,菜市场与五脚基的日常形态等等。“有第四本吗?”我问。他在构思中⋯⋯

虎威从学生时代就喜欢美术。那年头,70年代初,虎威这样描述学生的心理:读理科的学生踌躇满志,读文科都头低低。然而,虎威不肯违逆自己的心意。当他升上公教中学高中部,坚持主修美术──最是冷门的科目。高二念到一半他甚至报读巴哈鲁丁要学实用美术,录取了,却因某种因素没有转学。后来得到PSC奖学金到英国读建筑学。西方建筑史是必读的重点科目,私下他自修东方建筑史。因为读建筑学,他与美术鉴赏没有断绝了缘分。其实,对美术之爱时不时入梦相与甚欢。虎威毅然提前从职场退下,耳顺之年,他从心所欲做想做的事,不亦乐乎!他再次拿起画笔,把这几十年来美术与文学给予他的滋养与熏陶拿来尽情挥洒。他选择以绘本呈现自己,为教育做一份实际而有益的贡献。我私下想,因为对艺术的爱好,使得他有“二渡人生”的机缘,实现埋在心底的志愿。是不?亦因此保护了他赤诚的一颗童心,欣欣然回到孩子的身边。我与他聊了两个下午,觉得他态度和蔼,语言坦率,没有夸饰。

(作者为本地作家、新加坡文化奖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