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悲鸿与珊顿总督

文图·李国樑

徐悲鸿画的珊顿·汤姆士肖像,摄于新加坡国家博物馆

20世纪战前的新加坡是座欣欣向荣的海港城市。殖民地政府的开放政策,除了吸引大量中国移民外,先驱画家就像许多著名的作家一样,将他们的艺术造诣与创作思维带到南洋,并成立华人美术研究会与南洋美专,开创南洋画风等,让新加坡拥有一片文化绿洲。

在巴黎国立美术学校学习油画,并游历西欧各国,观摹研究西方美术4年的徐悲鸿,多次到过新加坡,1939年在江夏堂(芽笼35巷16号)画室里创作了一幅洋人肖像画。画中人珊顿·汤姆斯(Sir Shenton Whitelegge Thomas, 1879 – 1962)乃时任海峡殖民地总督,也是日据前的最后一任总督。

汤姆斯肖像完成后,就跟历届总督的画像一样,挂在维多利亚纪念堂。历届总督画像中,唯一由华族画家创作的就是徐悲鸿这幅了。如今这幅画在新加坡国家博物馆展出,一般上访客只当作普通油画般观赏,当我们引导访客注意左下角“悲鸿”的签名后,大家不禁哗然,纷纷提起手机拍照。

为汤姆斯画肖像的经过

1939至1942年初,徐悲鸿以江夏堂为画室,创作了上千幅画作,其中以画马居多,因此有人形容“万马奔腾江夏堂”。新加坡让徐悲鸿开拓艺术的空间,为祖国抗日赈灾筹款。那个时候新加坡华人身在南洋,心怀祖国,国难很自然地挑起了侨民支援祖国抗战的情绪。徐悲鸿的艺术造诣与侨民的情意结双双结合起来,筹得的款项特别多。

根据新加坡国家博物馆义务中文导览员李汉的研究,汤姆斯出席了徐悲鸿在新加坡举行的抗日筹赈画展,十分欣赏徐悲鸿的油画,萌生起邀请画家为他画肖像的念头。

侨生公会本来就有意捐赠5000元来支持徐悲鸿的画展,了解到汤姆斯的心愿,索性做个顺水人情,把公会捐献的5000元充当徐悲鸿的酬金,为汤姆斯画像。汤姆斯肖像的画酬打破了中国生存画家的记录,让徐悲鸿深感自豪。

汤姆斯虽然身为总督,但并没摆架子。他三度离开官邸,亲临江夏堂。不知是刻意安排或是纯属巧合,作画的日期为1939年7月7日,两年前的同一天就是卢沟桥事变,掀起全面中日战争的日子。

徐悲鸿先在画布上画了总督的头部。两天后,汤姆斯再次到江夏堂当模特儿。汤姆斯离去时,徐悲鸿要他将礼服、衣帽、佩剑、勋章等留下,挂在衣架上,画他身体的轮廓。8月底,总督画像大功告成。

徐悲鸿发挥了他绘制肖像画的一贯风格,为人物增添色彩艳丽的背景,例如在国家美术馆展出的《林路》和《放下你的鞭子》都采用类似的手法。对于总督这幅画,徐悲鸿作出特别的安排。他把总督安置在一个中西交融的环境里:蓝天白云、欧式的石柱、古色古香的镶贝酸枝家具、茶几上的总督礼帽、地上的花盆,衬托了汤姆斯的身份。

不过,画像中的汤姆斯神情肃穆,眼神略带忧郁,跟其他或雍容自得,或信心饱满,或威风凛凛,或神采飞扬的总督神态截然不同。

为何汤姆斯忧心忡忡?

徐悲鸿笔下的汤姆斯显得忧心忡忡,也许画家尝试捕捉太平洋战争爆发前夕,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反映汤姆斯担心中日战争可能会蔓延到新加坡的焦虑不安。

汤姆斯于1934年便已走马上任,他是少数几位任期超过7年的海峡殖民地总督之一,对亚洲的局势了若指掌。

就新马而言,1930年代的新加坡已经是衔接世界各地的交通枢纽,丹绒百葛码头的货轮和新加坡河上的驳船川流不息。马来亚的橡胶和锡的产量分别占全世界的40%与60%,由遍布全马的铁路网,源源不绝地输送到新加坡加工,然后经海洋分销到世界各地。这些物资都是战争时期重要的资源。

新加坡的海岸线也兴建起摩登豪华的建筑楼群。 1937年启用的加冷机场号称为英国与殖民地的最佳机场,完善的基础设施为日本军国主义埋下部署昭南特别市的先机。

1930年代,日本人在新马的谍报活动频繁,通过合法的商业场合收集情报,有些则是从事秘密活动的全职特工。日本渔船以新加坡为基地,到马来亚各港口活动,新加坡警察首长认为日本渔船已经成为“一支永久性的长期巡逻队”。英国文件指出:“新加坡正变得越来越像日本间谍的温床”,在新马各地约6000名摄影师、记者、商人、牙医、妓女、游客等,多数都在从事谍报活动。一些被逮捕的“疑似情报员”在受盘问时服食“足以毒死大象”的氰化物以及跳楼自杀,都足以说明此地无银三百两。

在东亚,1931年9月18日,日本关东军入侵中国满洲,建立了满洲国傀儡政权。18个月后,国际联盟通过利顿报告(Lytton Report),要求日本退出满洲国,日本索性退出国际联盟,明示了军国主义扩张的意图。

1937年7月7日,日军在卢沟桥附近进行演习,声称有一名士兵突然失踪,实际上是二等兵志村菊次郎去拉肚子。日军自导自演下,趁机发动了全面侵华战争。日本国内扩张派军人对天皇说3个月左右就可以解决中国事情,结果“3个月的事情”却变成了漫长的8年。蒋介石利用中国东西宽阔的腹地,从南京迁都到重庆,目的就是以空间来换取时间,终于等到日后美国、英国和苏联的救援,扭转了挨打的局势。

结合了本区域猖獗的谍报活动,可见日本南侵东南亚,争夺资源的野心已经从“有可能”变成势在必行。

在欧洲,纳粹德国是各国都想避开的军事势力。1938年9月30日,法国、英国和意大利为了取悦希特勒,签下了慕尼黑协议,承认德国并吞捷克的部分国土。不过这无助于德国积极备战,入侵波兰的野心。一年后,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

1938年2月14日,三巴旺军港的乔治六世船坞落成,由汤姆斯当开幕主宾。号称世界上最佳的军港设施完善,可以容纳当时世界上最大的船只。为了展示实力,殖民地政府安排了1万1000人到现场观礼。

汤姆斯身在其位,自然了解到一旦欧洲战事爆发,英国将会把主战场放在家门口,新马变得次要。英军于“新加坡战略”中则重申:新加坡位居远东防守要塞,英国必须守住新加坡,并以此地作为守护澳洲和纽西兰的堡垒,来阻止日本扩展领土的野心。因此英国在包括香港的几个地点中,选择在新加坡建立一流的海军基地。虽然汤姆斯认为新加坡必须加强陆战实力,主子却认为英国的海上防御力量强大,足以抵挡日本的侵略。

面对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局势,相信任何人当总督都一样开心不起来。徐悲鸿所捕捉到的汤姆斯的神态,显示了画家洞悉人心的功力深厚。

他们往哪里去?

1950年代填土兴建的珊顿道。图片来源:互联网

画中人所显示的忧虑都得到印证了。在军港出发的两艘英国主力舰不堪一击,被日本战斗机炸沉。日军避重就轻打陆战,短短70天内,新马落在日军手中。汤姆斯和夫人本来有机会离开新加坡,但选择跟广大的民众一起留下来。他被关在樟宜监狱中,过后转送到台湾和辽源。金融区的珊顿道(Shenton Way)就是以汤姆斯的名字命名的,以纪念他在战前对新加坡的贡献。

1942年1月下旬,新加坡危在旦夕。徐悲鸿为抗日筹款,难逃日军的屠刀,于是匆匆离开江夏堂,辗转回到重庆,从此没再回来。正是“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

(作者为新加坡国家博物馆义务中文导览组特邀执委)

参考资料:

  1. 李汉,“新加坡前总督-汤姆斯的画像”,https://nmsmandarindocents.wordpress.com/2015/07/11新加坡前总督-汤姆斯的画像/. Accessed 13 April 2018.
  2. 曾保华,“见证战争:日出日落,和平无价”,新加坡国家博物馆“见证战争:永记1942”二战特展对内讲座,2017年11月4日。
  3. Faizah bte Zakaria, “Sembawang Naval Base”, Singapore infopedia, NLB. http://eresources.nlb.gov.sg/infopedia/articles/SIP_1820_2011-07-19.html. Accessed 13 April 2018.
  4. Peter Elphick,“Singapore: The pregnable fortress”, London: Hodder & Stoughton, 1995, ISBN 0340613165.
  5. Wong Heng & Koh Lay Tin,“Shenton Thomas”, Singapore infopedia, NLB. http://eresources.nlb.gov.sg/infopedia/articles/SIP_557_2005-01-09.html. Accessed 12 April 2018.
  6. “Witness to war: Remembering 1942”, National Museum of Singapo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