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前 回首 立足
——记黄金土步行及其它
文·林高
我认识黄金土将近十年,觉得他是一个人物,便拣两件事来写。第一件写步行,第二件写还债。
“新智步行”始于2003年,从马西岭起步,路线偏于郊外。后来我加入,每月一次轻易不肯错过。大清早,阳光好。领头羊黄金土说走,大家跟着走,全程约15公里。人数渐多,过百,都是小老百姓,都是朋友了,讲话少了那些个撩拨眼睛的七彩缤纷,见皮见肉的人情世故却不会少的。扩大了的这圈子包括,天空飞来的鸟鸣,地里长出的花开树茂。对于小小这岛,一点红,我到底知多少?当眼前豁然开朗,原来我很山龟!不知岛上别有洞天。赵传就唱:我是一只小小的小鸟,我想飞呀飞,却怎么样也飞不高。倘若我没有变成一只小小的小鸟,也不知道“一点红”有一片天空。
故事还得从80年代说起。从1985年,金土的老友孙加添经常带队爬马来西亚大汉山。出发前需要训练团员的体质,便请金土义务帮忙,训练地点在武吉知马山。爬山止于1993年,金土改而带母亲、弟妹、侄子、外甥,老小一大串逢周末就去走公园,看花看草,这公园那公园都走透了。侄子、外甥都进了中学。金土想提升步行的层次,就想到绕岛。绕岛必须探路,几个老友就给拉进来。林再喜、胡友明、傅亚能都是“邻村的孩子”。上个世纪60年代,汤申路上段从碧山亭到宏茂桥一道,有海南山、振源园、红毛丹格、红毛丹后、九条桥等几个村落。后来村落变新镇,村民搬迁,离散。而今因步行健身的“一念”又把他们凑合在一起。同一kampung长大的孩子好说话。按胡友明的讲法,金土有特殊能力,就是方向感好、体力好、人缘好,就由他带队,开始环岛步行。走出一个目标来,许多人闻风而至。后来成为“新智文教发展协会”康乐组的例常活动。
探路是一种责任。何况,队里有年过80的uncle、有升级做婆婆的auntie。由亚能开车,友明、再喜相陪。探路是有所发现的,比如2003年初,樟宜的填土工程把海水变为陆地,探路到此,一望白花花,太阳吊在旷野,特别大,特别烫。看似一片平野,其实有河渠,桥梁未建。走到这里就得“摸着河渠”过去。潮汐如何?是要摸清楚的。让不让通行?是要摸清楚的。探路也会发生防不胜防的情况,比如走进金文泰旧火车路的丛林,蜜蜂突然飞来蜇人。幸亏不是虎头蜂!有时则有惊无险,比如在三巴旺丛林里遇见眼镜蛇。金土说打草惊蛇,让蛇躲开就没事。有时会受伤,比如不慎扑倒,肋骨撞上暴凸的树根。有时发现趣事,比如来到广孝义山看见墓碑上刻有五个老婆的名字。
金土趁午休时间赶到宏茂桥十道,我们在咖啡店用餐,一边聊。当年和他一起探路的朋友也来,有的到了退休年纪,有的健康不好很少参加步行了。聊起当年勇,仍兴致勃勃。我说,带队步行对社会也是一种回馈。他们说,先是为了健身联谊,后来无心插柳柳成荫。没有夸夸其谈。行而后知,知而后行。他们知道,发展的速度太快,陪伴自己生长的地方转眼间就认不得。记忆很短很浅。无记忆行吗?譬如一座鸡蛋山,塌下来一个一个破碎,人变成鸡蛋!小老百姓说不出高深的道理,不过,他们明白,人!切切不可把自己变成一座鸡蛋山。危如累卵是有典故的。《战国策 . 秦策四》就拿鸡蛋打比喻:“当是时,卫危于累卵,天下之士相从谋。”国家的处境一旦变成“累卵”就危险。春秋时期,晋灵公贪图享乐,派大臣屠岸建一座九层琼台,建了三年尚未完成,搞得怨声载道。晋灵公竟下令,谁敢进谏,一律杀头。荀息去见晋灵公,他说他要表演特技,就是用12个棋子垒在一起,然后在上面垒上九个鸡蛋,不会倒坍。晋灵公在一旁看“蛋的形势”危险,终于醒悟过来,赶紧下令停工。这个故事见于《史记·范雎列传》。现在我们拿它来另外打个比喻。没有记忆整个人就变得很空、很浮。这样叠起来,叠罗汉就变成一座鸡蛋山。“共同记忆”是我们的意识里、情感里一个交融点;“共同记忆”是我们的日子里、现实里的一个凝聚点。小老百姓简单的历史意识是:这一条路连续不断,不论站在哪一点看都看到自己的过去与未来。
金土选择在发展“之前”带队赶到,把路上掇拾的断简残篇储存在记忆里。譬如沿火车路从丹戎巴葛走到兀兰,譬如翡珑山骨灰瓮安置塔,林厝港的农场,咖啡山的坟地改头换目之前⋯⋯武吉知马山为了修建栈道于2014年3月封山之前;金土也带队去看发展“之后”的情况,通常有个主题,譬如全程走完新加坡的地铁路线,由南北线开始⋯⋯一直走到筹建中的跨岛线。
黄金土是新捷运的巴士司机。只小六毕业,但见识丰富,喜欢历史。他站在队里说到新加坡的变迁,枝是枝,叶是叶,然后说到主干。有时候兴起就夹带方言说几句惹笑的话。有一件,我留下的印象特别清新——没有看到他往自己脸上贴金。他站在高处向大家致歉,说步行要暂停一次,因为无法分身,便交代下下一次步行的日期、路线、集合地点。队里有朋友告诉我,他一家要到英国出席儿子的毕业典礼。他儿子从莱佛士初级学院毕业,拿奖学金到英国留学。后来问起英国之行,他脸上难掩喜色。那次赴英他要求儿子趁便带一家去参观了牛津大学、剑桥大学、英国帝国大学、苏格兰爱丁堡大学。他告诉我,他也参观过哈佛大学、麻省理工学院、纽约大学、厦门大学、湖南岳麓书院等。问:为什么喜欢参观大学学府。他说,是一种补偿心理吧,因为自己失学;还有,他喜欢有历史感的学府。我想,如果他不失学⋯⋯
一路走来对金土的了解愈多愈觉得,60年代小市民的身影清晰地显现在他身上。这样的身影在现代生活里很难对焦了。金土的父亲是从森林里逃出来的,他打过游击战。2015年父亲去世,遗物中有两本森林日记,附有作战路线,竟是一个小队长,获颁“战斗英雄”、“模范战士”。金土把父亲的日记拿给我看。是后来的追述,只有年代,没有确切日期。他父亲的故事暂搁下。平时我与金土交谈,觉得他有“从前的人”的憨厚与朴实,却丝毫感觉不到他有一个父亲是“游击队战士”。他站在团队里说话,说到新加坡的发展,难免说到他对“现实与情感”“利害与伦理”的衡量,这时候,时间——历史的与未来的时间成了争执点。若选边站,金土多半站在未来这一边。他是岛国土地上长出来的一棵椰子树、橡胶树、炮弹树、雨树。他是五元星币那一棵Tembusu。
接着要讲的“还债”就能多少把那个年代的底片拿来“显影”。
孙加添和黄金土是比邻乡村长大的少年。加添住九条桥、金土住红毛丹格。加添这样对我说:金土“有些地方”现在的人少有了啦。“有些地方”可以看见一个人的“有些品质”。所谓“还债”就是帮弟弟摆平债务。不光彩的事过去了变成一件好事。所以,我想把“别人家里的事”告诉你。我约金土喝茶,加添也来。我说了我的意思。
金土是老大,有四个妹妹,四个弟弟(一个夭折)。2006年小弟赌世界杯输了钱,赌股票烧到屁股。五个盖十个洞,只好借钱还债,结果债台高筑。大耳窿上门来。母亲找金土想办法。“我的白头发就是那时候长出来的,”金土说,“母亲的话,兄弟的情,我只好扛起来,可这个担子只能用大家的力量去扛。”他召开家庭会议,包括父亲母亲,还有表弟,请大家量力拿钱出来帮忙。还有,四个朋友一个同事,都是步行队里的。加添就是其中一个。加添插嘴,借钱给金土我们都不敢让老婆知道——帮人家还赌债。另外,金土终止了一份仅差一年到期的终身储蓄保险,另外,他偷偷向女儿借两千——不让老婆知道。小弟的老板借他一万,凑足十几万。这些琐琐碎碎写下来足以想象金土当时承受的压力。他开给小弟的两个条件是:只有一次机会;借钱一定要还。还钱的先后次序也定下了:先还朋友同事,接着姐妹、表弟、父亲母亲、最小的妹妹、金土。
金土亲自去还债,一个星期应付三组大耳窿,过程很折腾。每次就到约定的地点,忽然一个电话来,说改在另一个地方见面,半路上又改了,改三四次,才完成一次“交易”。那段日子他做梦都晕头转向。为什么不报警?因为许多人的顾虑加在一起,他拿不定注意。折腾四个月,债还清,开门看见阳光,乌云却未散——轮到小弟吃苦头。他晚上开大卡车,白天兼职打工,挨了十年,除了母亲已往生,来不及还她钱,欠金土的尚未还清,其余都还了。小弟也45岁了想到要成家。因为赌博,欠下的债务变成一块魔鬼海绵,把他的青春都吸去,吸了十几年。一直到今天,日夜两班小弟还在挨苦。小弟读完中学,兄弟姐妹中他受的教育最多,却因为赌博受这样的教训,够严厉的。希望他这一堂课有下课的时候,金土说。
太太不反对他为小弟出头吗?知夫莫若妻,她心里打结看他,红胀着脸扛起长兄的责任。难关算渡过去了。父母已经往生,金土今年60出头。金土说,太太偶尔会拿这些出来recycle:不能有第二次噢,老了要照顾自己。确是,健康不能recycle,寿命不能recycle,家庭幸福不能recycle。金土亦清楚知道他不可能第二次扛起这样的担子,他感谢太太对他的包容。金土计划再带一次环岛步行,大约花两年走24次,他就可以从领队的位子退下。
黄金土和郭永发是朋友,各带一个团队,每月步行一次。郭永发着重于看变迁前的事,黄金土着重于看变迁中的新貌。两位都寓学习于步行。孙加添说:一个往后看,一个往前看。(《爱家园,立足于了解——郭永发带队步行》,笔者曾撰文以推介。见2016年10月15日《联合早报·缤纷》)
(作者为本地作家、新加坡文化奖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