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道风》33年
文·林高
《赤道风》去年8月出版第98期。出版人芊华和主编方然是夫妻。发行是夫妻档分内的事。从前年轻的时候,夫妻俩拎着刊物到学校去请老师帮忙卖,看一些校长的脸色。又分次拎着刊物到新山邮寄给邻国的订户,为了省一省邮资。近年来年老体衰,须靠朋友开车帮忙,简丹、临风、黄文杰、郭永发、李选楼等都帮助过他们送书发售。最近两期,永发夫妻俩送方然夫妻俩进新山,问我要不要同行。我说好。
两次,亲眼看他们在新山邮局处理邮寄的事。称重、填表,买邮票、贴邮票。做同样的事做了三十几年,都熟悉了。兜转于不同柜台之间。一半年纪大了,一半性子里那点憨实无欺,只见他们一行一动都谨慎平静,仿佛要送去的是家书。从邀稿、收稿、选稿,打字、排版、设计,印刷、发行、做账,都包了。到了邮寄刊物的时候,心头了了一件事。月英从旁帮忙。
处理了邮寄的事,我们一起去南方大学赠书给马华文学馆,馆长许通元兄带我们去吃中餐。又适逢黄逢荣在南方举办翰墨展,黄逢荣是新山资深书法家,工草书,便顺道参观。回程在全新山最好的咖啡店喝咖啡,吃刚出炉的糕点。五个人,来回大半天,好像做了好多事。回家时各拎一盒新山闻名的传统香蕉糕点。
我对方然是由歉意转为敬意的。我答应给他稿却一直没有兑现,见面时他竖起手指说我还欠他一篇稿,没有不悦。我除了向他们鞠躬,说什么都没意思。
在车上,方然告诉我,明年四月,做到一百期就停刊。一百是个圆满的数字。芊华说,明年方然刚好七十五岁。
《赤道风》记录了他们的存在
我与方然芊华相约在草根聊。看见他们一前一后、步履迟缓默默走进草根,心深处不知怎么顿生寂寞之感。今天 Open Book Cafe 没有营业,就我们三个,素怀泡一壶茉莉花茶让我们边喝边聊。
芊华告诉我:“方然69岁(2012年)中风,在加护房看到我,眼眶带泪,第一句话就是:《赤道风》可以停了。”她的言语里有些悲切有些明白:若好了出院,他会继续下去。干嘛呢?我问方然。不舍。他的答案很简单。我问什么,方然的答案总是半句加一句,芊华再给他补上三两句。简淡朴素的衣着,简单平实的语言,夫妻相依傍经营一本刊物。靠个体户经营,《赤道风》是坚持得最久的文学杂志,33年,它的坚持标志着一种信念与意志。他们大概没想到《赤道风》在岁月里亦记录了他们的存在。
赤道风出版社于1985年用芊华的名字注册。创刊号隔年出版。由第十一、十二期合刊起,“赤道风”三字改用名诗人艾青之手迹,属季刊。主编流军,执行编辑方然、杨涌(已故),编委长谣、冬琴、史英、黎声(已故)。两年后其他编委退出。方然咬紧牙继续做。从第9期开始,《赤道风》成为方然芊华的夫妻行当─搞文学和搞出版兼具双重角色。名称上是“商业注册”,谁都知道这事往往赔了夫人又折兵,聪明人不做。
干嘛扛起来呢,不怕吗?其他编委都离开了。
一念。刚起步,停可惜。方然说。
“你很牛,是不是?”我多少有点知道方然的脾气,想逗他谈开去。想不到他的回答还是很牛:“别人不做,我做。”
就做了33年。满足吗?遗憾吗?不要用半句话回答我哦。
讲得太伟大,不好。方然说。我的眼神转向芊华。她说:那时候,1987、88,有一种悲情,华校没有了,就想坚持把一本华文刊物做下去。方然做了补充:想坚持把现实主义走下去。这是他“牛”起来必须有的动力吧─他的“一念”其实掺和着性子之“牛”与文学之“牛”。
《赤道风》创办之初举办了数场讲座,谈论小说、散文、诗歌的创作方向。诗歌的反响最大。诗歌讲座主席是黄叔麟。出席者包括:长谣、淡莹、南子、吴垠、史英、叶苗、长河、陈剑、郭永秀、蔡欣、华之风、文恺、贺兰宁、严思、周天、佟暖、杨涌、成君、马德、梁钺、喀秋莎、林康、林方、林也、流军、黎声、方然。讨论的提纲根据记录,包括:1. 在众多文学式样中,诗的读者最少,为什么你选择写诗?2. 你认为构成一首好诗的条件是什么?3. 谈谈你借鉴中国古典诗歌、民歌、欧美各国诗歌的心得与看法。4. 谈谈你对本国诗歌现状的看法和寄望。阵容与议题不小。可以想见,交流与交锋一并激荡出来的星火足以燎原。而所谓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相对峙却也足以说明,虽风雨欲来,当年文坛仍有一股发自内心的泉眼在汩汩流动。当年气盛,兼各有志向,不免锋芒带刺。回头去看,烽烟留下一句对现实主义的揶揄─踏着艾青的尸体前进─亦已变成灰烬化作春泥。既往矣!不如让自己去回应现实,让现实去回应文学─不在于抓是非。方然说,“以前不喜欢现代派,交往了觉得人不讨厌。”我静静地听,不十分确定是他的性情对人有所包容,或是时间让他对文学有所吸纳。他说,从前绝不,现在可以接受─对现代派的作品。
妹跟着哥
方然说芊华胆子小,不敢见人。我觉得她有过去妇女的柔顺,怕事。现在她帮忙应对,肩上的担子加重,胆子大了一点,那个温顺样子却是注册了的。她私底下叫方然为哥。审稿什么的若哥妹俩有矛盾,让步的总是她。我不由得便想象她跟方然办一本刊物的情景。学生跟着老师,妹跟着哥,打字跟着文稿,编辑跟着主编,你看,绿色洇染的山坡上有一点白有一点红起起伏伏在移动,前方是峰峦与云霞弥漫的斑斓。她是有期盼的。方然说:回头,再选择,还会搞出版。芊华说:我不一定,他做,我只好帮他。芊华谈到压力。接手搞《赤道风》的头一两年里不断收到匿名信、匿名电话。教补习是方然讨生活的路(一天教三组,早午晚),匿名信甚至寄给学生家长,矛头指向他:方然有什么资格当主编?这些都过去了,芊华说起来一点火气也没有。她含笑说:认识了很多人,可爱的多,讨厌的少。
方然的脸上是经过日子冲击后沉底的一点平淡。我问,没有遗憾吗?他“颐指”坐对面的芊华,做一个打瞌睡的样子,说:看她每天晚上搞到很迟。不年轻了,打瞌睡,一边看稿。多迟呢?有时候到两三点。芊华插嘴:美编有时候很晚了还回电邮。现在用电脑排版,有美编协助。回溯到当初,一点一滴都靠人工。作者投稿用稿纸誊写,芊华用双鸽牌打字机打字。打好要裁剪,用细方格纸贴版。校对发现错字,就一字一句剪贴,更正。题目为求美观,另外请人用电动打字,每方寸3毛钱。内容字从12 – 15级,按每方寸6 – 8毛钱计算。为了省钱,方然有时自己用毛笔写题目。一点一滴耕耘,到今天。方然说:以前我里外要管,觉得自己苦,现在觉得她苦。
方然中风后失去言语能力,亦不良于行。芊华说,方然在家疗养将近两年,期间有位仁心朋友(不愿透露姓名)风雨不改,每天上门为他针灸,施医赠药。还有一位是黄信勇,偶尔也来家针灸。都是有心人啊!芊华年纪已六十。过简单的日子他们就满足─却不是你想简单过日子,日子就变得简单。举一例,2000年,银行忽然颁布新条例,商业银行户口最低存款必须一万元,否则每个月收手续费若干云云。听到消息如晴天霹雳(芊华语),向朋友借钱挡一下,又开不了口。对方然来说,每天睁开眼睛,还在,就打起精神过日子。他补充一句:压力就是动力。芊华想得比较多:老了怎么办?我打开天窗说话,他们节俭过日子,情况一摸见底。我引到这话题上是想掂量文学在三十几年里、在他们心中,两边的重量摇摇摆摆到底怎么样了。
创办初始(即80年代末)每期销售两千本,后来降为一千,后来八百,后来七百。(以上销量含海外约两百本)。从2008年,第70期,改为四月刊。越做越好销量反而越减越少。方然脸上保持淡然而不失他那点脾性,看看芊华,她笑得很真。她说《赤道风》不办了要做什么?方然是有些为芊华担心的。膝下无子女。他说,芊华和弟妹的感情很好,他比较放心。他一脸平静。
我静静地听。他把信任放在亲属上─他不是退而求其次。我看到难得看到的平静。我感到温暖。时下大家都在想,得有钱呀!有钱便有支持自己活到老的信心。1988年芊华的母亲(54岁)中风,瘫痪卧床十年。她经济上难以接济,时间上分配不出来帮忙照顾。芊华是老大,有八个弟妹,弟妹有的当兵有的在读书。她感到十分内疚。四妹高中毕业便留家全职照顾母亲。父亲患青光眼兼白内障,几乎瞎了,芊华要拨出时间带他去看医生,一等整半天。里外都是压力。而今父母都往生,弟妹都成家事业有成,有的当公务员、人事经理、行政总厨、海事工程师、医师。生活就是这样磕磕绊绊,含泪谈笑过去。文友雨青(已故)曾说他们不是傻,是痴。其实人生总是,半痴半傻才足以完成那些必得靠耐力去完成的事。
不完美与完美
自2008年起国家艺术理事会赞助出版。宗乡总会的中华语言基金也给予赞助。经济条件好些,刊物的设计有了很好的改善。记得是75那一期封面是一只老虎,整体感觉更是满足的,也看到影响力,听到称赞。却就要停刊,似乎在说明:不完美与完美总是人生的组成部分。曹敬华老师(南洋女中)很为学生少了一个发表园地而惋惜。方然和芊华对帮助他们、关心他们的朋友都感念在心。他们没有忘记黄继豪、李树端二位老师当年给予的大力支持。还有华侨中学、南洋女中、德新中学、圣若瑟书院、立化中学、莱佛士女中、励仁高中、圣尼各拉女校、中正总校/分校、义顺初级学院等院校的老师热心协助售卖刊物。成泰忠先生(成君)任商务印书馆经理时以刊登广告,提供商业文件给芊华打字来给予经济上的支持。芊华的笔名原来叫小岩,成君鼓励她,小岩长大了。于是改用芊华。芊华寓意丰富,这名字好啊。
(作者为本地作家、新加坡文化奖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