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样跟不一样—读黎紫书《众•人》
文·林高 图·编辑部
做人工流产把小生命打掉,若这问题来到你面前,你怎么办?
黎紫书的《众人》用女人的视角来看;应该说,是用“大姐”的眼睛看自己以及看二十岁左右“女孩们”的问题。她——女孩叫她大姐——有丈夫陪伴到医院来。为什么来堕胎?微型小说跳过去不说,只捕捉她的心情。她的心情与女孩的态度形成强烈的对照,是小说着力要写好的关键。换句话说,大姐眼中看到的“女孩们”的态度——这态度藏有的“问题”是小说的旨意所在。
微型小说的对话有画龙点睛的功能。做到了,所叙说的人便动起来演给你看;故事便有灵有肉。《众人》只有三句对话:
- 她回问女孩到医院来做什么,女孩含笑对她说:“跟你一样啊!”
- 丈夫问她女孩是谁,她原想说一个来打胎的,最后把“打胎”咽下,只说“一个陌生人”。
- 在进手术室前她们再次碰面,她对女孩微微笑,女孩有了自己的“同伴”,回她以擦身而过。她听到另一个女孩问,她是谁,女孩说:“谁知道,不就是个来打胎的女人吗。”
她不忍直口说出“打胎”二字。不忍之心发自本性、受过熏陶滋养的本性含多少对人、对物的厚道。女孩恰恰相反,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脱口而出,“不就是来打胎的女人”。人工流产在她看来不过是一次专业的“拿掉”手续罢了,没什么困扰她。尊重小生命这样严肃的课题压根儿不曾闪过她/她们的脑子吧。女孩对“女人”的同理心也茫然不觉了?
女孩知道她有丈夫相陪,虽装得满不在乎,却踱开,自外于她——她,非我族类。“我族类”是个什么样呢?她们都很年轻,单身或结伴而来,“都有着出奇相似的衣着和卷发。人们谈笑风生,有人还躺在治疗室的床上,张开腿洞开自己大声谈电话”。相类的外在泄露相类的态度:打胎?稀松平常的事!只是,她们怎么连仪态也不屑一“顾”了?
相反的,“大姐”有说不出的无奈——小说没有明说出来是什么,读者一开始就感觉到她的抑郁。同病应相怜,对辜负女孩对自己的信任她感到抱歉 。早上医院里人少,有些寂寥, “空椅子很多,消毒药水的味道在空气中慢慢毒杀各种细菌。她一直在寻思着该说些什么话,却无法确定这女孩需要什么。安慰?认同?悲悯?”
另有一处,作者这样写:“她禁不住要去看那女孩的背影。或许是因为医院太老了,走廊很阴暗,水泥地,特別衬出了那背影的年轻和孤单”。借助于她对周遭的感觉,写出她的郁躁与不安。她对于“女孩们”的轻浮、张狂的态度,不能适应。生命、人、人世间,在她们眼里值个什么呢!
隐隐有一种“害怕”袭来击中她心坎。害怕什么呢?她以悲悯的眼睛看这事,说这事,心情沉重。女孩们缺失了什么?以至于对自己体内孕育的生命竟等闲视之?对母体的责任竟轻率对待?对自我的尊严竟践踏在地?是要好好警戒我们自己的,哪里搞出了毛病?从题目看,众与人隔开,作者要传达的信息是,“众”乃从流之辈,是迷者;“人”有别于众,是醒者。人之所以是人,必不能少的正是对人、对生命的尊重。这篇小说,用女性看女性怎么看打胎这事,隐隐释出世道不仁、人心变得单薄的可悲。
(作者为本地作家)
附录:
众 • 人
黎紫书
那个女孩叫她“大姐”。她听著有些不惯,但瞥了一眼,也真是个小女孩。二十左右吧,叫她大姐并无不妥,只是她向来少与这年龄层的孩子打交道,才会觉得不自在。
女孩是来打听的,这里做人工流产要多少钱。想来是刚才登记时被这女孩听见了,她有点被侵犯了隐私的不悦,因而推说不知,得问问医生。女孩犹不识趣,连著问了其他有的没的。她有点烦不过来,便随口回问,你呢你到这里来干甚么?女孩低下头,似乎很用力地注视手上的挂号单,忽然又有点神经质地回过头来对她笑。
“跟你一样啊。”
然后她们两人都沉默了,似乎有过一刹那的心照不宣、体己和谅解。上午的妇科部清静得有点寂寥,仿佛只得她们两个病人。空椅子很多,消毒药水的味道在空气中慢慢毒杀各种细菌。她一直在寻思着该说些什么话,却无法确定这女孩需要什么。安慰?认同?悲悯?而她还没想清楚,丈夫已提著一塑料袋的药物回来,在她身边坐下。
女孩似乎愣了一下,然后有点无趣又像满不在乎地站起来,踱步走远。她禁不住要去看那女孩的背影。或许是因为医院太老了,走廊很阴暗,水泥地,特别衬出了那背影的年轻和孤单。
为这,她有点忐忑,觉得像是背弃了一个女孩的信任。丈夫问她那是谁,她原想说是一个来打胎的女孩,但话到嘴边,却把“打胎”两字咽下。“一个陌生人。”她苦笑。
手术安排在下午,手术前她被遣到这里那里,治疗,观察,输液。而那时候走廊上的人已逐渐拥挤。到妇科来的人都很年轻,女孩们有的孤身有的结伴,都有着出奇相似的衣着和卷发。人们谈笑风生,有人还躺在治疗室的床上,张开腿洞开自己大声谈电话。她开始感到不适应,便总是东张西望,想要在众人中找一副稍为熟悉的面孔。她想起那个说“跟你一样”的女孩,可她总找不着,仿佛她自己抑或是那女孩,已经被淹没在上午的静寂或后来的声浪之中。
终于在进手术室前,她们再次碰面。就在卫生间门口,碰巧女孩出来,正与另一个手上还在输液的女孩说着什么好笑的事。她朝女孩笑了笑,可女孩回她以擦身而过。她正想著该怎样消化这尴尬,听到另一个女孩问,那是谁啊?
“谁知道,不就是个来打胎的女人吗。”
(原载于黎紫书著《简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