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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梦的痕迹 斑驳脱落

——读梁海彬的《人面桃花》

文·林高 |  图·编辑部

近日在报上读到梁海彬的说,很有看头。原来他是地道的“土产作者”,1985年出生于新加坡,四年前刚从南大中文系毕业,目前以自由身活跃于中文剧场。因此,推介他的这篇作品,就有些额外的欣喜。这样说,绝没有“我者与他者”的意识在作祟,纯粹是难得又见本土花圃花开,报喜讯的缘故。

《人面桃花》里的读书人身在何处?梦里吗,还是现世社会?时间呢?今天吗,还是昨日?他有些迷惘。

“读书人”这样的身份给人多一些联想─尤其是过去的读书人,发奋求知之外,多半有理想、有所追求。读书人来到恍若昨日的场景,偏巧又正逢清明时节,叫人缅怀追远的时候。小说一开始便很好地营造一种非假似幻、如诗一般的氛围。

读书人常常午夜梦回的场景是这样:天空碧蓝如水,而周遭寂静,只闻蝉声,家家户户门前都种了那类娇红欲滴的花,群花齐放争艳。这场景,令人精神为之一振。他敲响了 “一道门”。门外的树开满了花,“花红得如此狂傲,如此目中无人,仿佛天地间再没什么能够阻止花儿尽情绽放,仿佛世间所有的美好理应都归它所有。”应门的是一位“红衫女子”,桃腮杏脸,肌肤如玉。花和人都红艳艳,红色象征热情浪漫,向往自由。他特别想念“那一道门”,梦里总伫立于门前看那树。

那女子、那红花、那地方,无疑有所喻托;它是作者刻意经营出来的一个意象,象征读书人心中的追求和理想。亦如题目所标示的,人与花是“二位一体”,人在“内”,花在“外”。那红色是有层次的,它蕴蓄了一股特殊的精神气质。那人,那花,相依附着,缺一不可。

他彷佛亲临其境,又彷佛在梦里。他与“红衫女子”对坐,捧杯而饮,默默,彼此心领神会,竟无需言语了。

然而,当读书人再次造访,“那门前红花树依旧”,却大门置锁,门内无人。

那花少了那人,就像日子少了生活,生活少了温暖;人少了梦想,城市少了魂魄。难怪读书人郁闷难当以至于要模仿古人题壁直书─“将满腔愤慨宣泄在笔下文字里”。巡警的大声叱喝却警醒了他。巡警警告他不能在国有产业上涂鸦。这一区的住屋已被封锁,将拆除。可以预见,又一个发展项目即将开始。他无言以对,只得把情感向天空宣泄:“万朵红花在风中摇曳,在碧蓝的天空下,熊熊燃烧。”

结尾颇为压抑,幸而读书人奋发并自我飞扬。小说的意旨显然欲置读者于一个临界点,问自己:今生今世,文明不断进步,社会不断变迁,步伐是停不下来的;然而,回过头来看,吾人却处于二律背反的尴尬境地:发展是硬道理,要生存下去必须有所取舍、有所牺牲;另一方面,精神之所依附的文物古迹必需保留,人文关怀是难以取代的精神支柱。倘若在变迁的过程中,集体记忆都丢失了,曾怀有的理想亦放弃了,将如何?物质有余而生活枯竭,人变得单薄了,将如何?人生彷佛航行于风云不测的大海;却必也时而泛舟于湖上,水面宁静,星空满天。人生,当有安顿意义的时候。

 

(作者为新加坡作家)

 

小小说·梁海彬

《人面桃花》

又逢清明时节,那读书人独自又回到了此地。虽时隔一年,然风景如故,一切依稀如昨。读书人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不是一切没变,而是自己走着走着就走回到了昨天。

记忆中的一草一木、一石一瓦,都是这一年来每一次午夜梦回时反复游历的场景。那天气甚至和去年此时完全相似:一样碧蓝如水的天,一样潮热无比的温度。此刻只闻蝉声,不见人影;只见家家户户门前都种了那类娇红欲滴的花朵,而群花争艳,煞是好看。和去年一样。

读书人却特别想念着那一道门,还有门外那一棵开满红花的树—从远处看,树冠仿佛着了火那般。每一次在梦中,他来到门墙前总都会先伫足与红花树对望。花红得如此狂傲,如此目中无人,仿佛天地间再没什么能够阻止花儿尽情绽放,仿佛世间所有的美好理应都归它所有。

这一年来,读书人日思梦想,魂萦梦牵的,与其说是那墙外花儿娇,不如说是那墙内佳人笑。

去年今日,那读书人在酷日下口渴难当,于是挑了一户人家欲求杯水解渴。敲门良久,门却不开。正当他转身欲离时,门反而“呀”地一声开了。读书人乃见开门的原来是个红杉女子,桃腮杏脸,肌肤如玉,顾盼流转。一时之间,读书人竟然忘却身在何处,唯有痴痴望着,要过了好半晌,才发现女子手中的杯水。而女子被他这么一盯,早已双颊微醺,却只有更添娇艳。她不无羞怯地示意进门。读书人随着女子入门时,只觉脚下似乎飘飘然地不甚自然。

读书人在椅子上坐下,双手捧杯而饮。他曾几度向那女子问话,但女子始终没有回应,只是望着他微笑。她是害羞,还是是个聋子 ? 但当时读书人宁愿相信,两人如此相视而笑,其实已无需语言了。

二人默默对坐,如此多时,水也喝干了,读书人必须离开了。要是他知道一离开便是一年,应该不会那么轻易就踏出门槛⋯⋯

而今年此时他又寻路至此,一看到了那熟悉的门,熟悉的墙,就再也难以抑制,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前。杂乱的思绪交替,令他百感交集:那女子是否仍会记得他?还是会怨他不早点来?她又会不会已嫁作人妻?⋯⋯

然而一到那扇门前,他就发现有哪里不对劲了,只能如此形容:“唯见门院如故,置锁无人。”

怎么会这样?那门前红花树依旧,可门内之人呢?他不断敲着门,叩门声在空荡荡的空气中悬挂,无处着落。如此敲门良久,直至指关节都红肿了,却始终无人应门。

他不得不放弃了。读书人胸腔郁闷难当,此时的情绪里有三分无奈,七分懊恼,遂从书袋里提出了笔,题诗于门扉曰:“去年今日此门中⋯⋯

他奋笔疾书,将满腔愤慨宣泄在笔下文字里。隐约听见什么人声,粗鲁地喊他,一次比一次更大声,终于把他从激动的情绪里硬生生地喊了出来。他茫然转身,看见喊他的原来是一位巡警。

制服笔挺的巡警一脸严肃,怒叱:“这一区的住屋都已被封锁,准备拆除,你怎么在国有产业上乱涂鸦!”

清明时节的午后,他在这个被归纳在拆除计划的市区里,在巡警的监视下,清洗着自己写在门上的字句。万朵红花在风中摇曳,在碧蓝的天空下,熊熊燃烧。

 

2014年4月1日刊载于《联合早报·文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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