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蕾的珍珠——腐乳
文 · 尤今

我总觉得,腐乳就是味蕾的“珍珠”,能让味觉发光发亮。
母亲嗜食腐乳,家里常备、长备。小时候,母亲吃腐乳,很有“仪式感”。一块块方方正正的腐乳,整整齐齐地码在透亮的玻璃罐里,母亲总是先擦干湿漉漉的双手,再用力扭开拧得死紧的盖子,用筷子小心翼翼地将腐乳一块一块地夹出来,仿佛她取的是稀世珍宝。接着,在上面撒一点白糖、滴几滴麻油,手势轻柔地搅拌均匀,就成了配搭白粥的一碟上好“佳肴”了。
佳肴?
是的,当贫瘠的生活落到谷底的那段日子,餐桌上赤裸裸的什么都没有,就只有一碟腐乳。腐乳经筷子一戳、一搅,糜烂如泥,其貌不扬;然而,可别小觑它的魅力和魔力啊,它柔滑如水,百味麇集,足以让味蕾开花。我一向不喜欢吃粥,可是,有了腐乳佐膳,我却可以连吃两三碗。腐乳,可以说是我在贫穷岁月里的“小确幸”。
在饮食上,母亲讲求味道的纯粹,她认为将腐乳入菜,是对腐乳的亵渎;她说,要品尝腐乳真正的滋味,就吃纯腐乳;在这一点上,她是很坚持的——就像她嗜食榴梿,却从不碰榴梿雪糕、榴梿蛋糕、榴梿挞、榴梿酥、榴梿糕、榴梿糖等等……在她眼中,这些副产品,全都是榴梿的“赝品”。
腐乳这种发酵豆制品,源于中国,历史可追溯至汉代,甚至更早的魏晋时期,到了明朝、清朝,已臻鼎盛。
关于腐乳的来历,众说纷纭;我最喜欢的,是其中一则神话。相传唐朝时期,重庆市丰都县平都山中,一个农夫挑着豆腐下山贩卖,途中遇见两名鹤发童颜的老翁闲闲地坐在黄桷树下对弈,农夫上前观战,看得入神,忘却时光。“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等他猛然想起搁置一旁的豆腐时,却愕然发现豆腐全已发霉了。想到全家生计没了着落,农夫不由得掩面痛哭。老翁见状,指点他把豆腐拿回家去,加盐和酒去腌制,豆腐当能脱胎换骨。农夫依言而行,果然香气四溢,令人垂涎。农夫大喜,将豆腐乳挑到街上去卖,那绵绵不绝的香气像鸽子般扑棱着翅膀飞向各处。源于豆腐而胜于豆腐的腐乳,使人人如蚁附膻,瞬间抢购一空。仙人把豆腐化为腐乳的故事,遂代代传为佳话。
生活有了神话的点缀,灿然生光。每当我从罐子里夹出腐乳时,总感觉有一股仙气从罐子里缓缓地、冉冉地升起;我整个人呢,就在飘渺的仙气中浮浮沉沉……
腐乳的制作,其实并不复杂:把老豆腐切块晾干,裹上红曲或霉菌,置于温暖处发酵,几天后豆腐表面长霉,再放进盐水或盐料内腌制,使之入味且易于保存;接着,可依个人喜好加入米酒、辣椒和八角等调料浸泡;最后密封,放在阴凉处,熟成数周乃至数月,便成风味浓郁的腐乳了。
随着饮食文化的快速发展和制作工艺的日新月异,腐乳在不同的地域衍生出不同的风味,基本上可以分成五大类型:咸味、甜味、麻辣、五香与酒香,各有千秋。它充分展现了中国人“化腐朽为神奇”的智慧,也折射出举一反三的创意思维。
母亲来者不拒,不论哪种风味的腐乳,她都能吃出内蕴的精华,也都吃得眉飞色舞。
2006年,我受邀到成都担任驻城作家,一日三餐都在外边吃。有位杂志社的主编与我是旧相识,我们性情投合,往往话匣子一打开,流出来的总是快乐。她的话,极富启发性,像绵绵细雨,在心上缠绕不去。我们常常相约在外用餐,贴心的她,总在背包内放上一罐腐乳,一到餐馆,便把腐乳夹入小碟子里,加糖、加麻油,推到我面前,眯着眼笑。看着金灿灿的腐乳,我的心总会变成一方沃土,绽放出茂茂盛盛的向日葵。多年以后,我再访成都,她已跟随家人移居加拿大了,无缘再晤。奇怪的是,不论走在成都的宽巷子还是窄巷子,我还是能够隐隐约约地嗅到当年从她背包里飘出的香气——腐乳的香气。
前年,我在秋末冬初到台湾梨山旅行,车子沿着蜿蜒的公路向上行驶,婉约柔美的云絮层层叠叠地围绕着气势雄伟的高山,让人仿佛置身于仙境。当车子驶入两千米高的梨山地区时,一望无际的果园慷慷慨慨地释放着水梨和蜜苹果甜香的气息,让人无酒而醉。
我们下榻于春发农园民宿,东主精于烹饪,晚餐的南瓜汤、烤鱼、卤猪肉和腌佛瓜,虽然都是些家常菜,但却能做出一种色彩斑斓的味道,吃后但觉味蕾熠熠生光。
然而,不讳言,晚餐所带来的小愉悦,却不若早餐所捎来的大惊喜。
热气腾腾的地瓜粥,配以多样小菜,正吃得不亦乐乎时,东主忽然端出了四块腐乳,方方正正、金光灿烂。我漫不经心地用筷尖挑起一角放入口中,蓦然发现有一种奇幻绮丽的醇香在舌上滚动,快速地贯穿至脑门,让我久久说不出话来。使我撼动的,是内蕴那股神秘的甜味——既不像砂糖的生硬,也不似蜂蜜的黏腻,它清新、圆融、温润,若隐若现而又温情脉脉,让人心荡神驰。
问起时,东主也不隐瞒,笑着说:
“这是我独家的秘诀啊,腌料里加了凤梨!”
啊,凤梨!
凤梨有着诱人的甜味,还夹带着怯生生的酸;酸酸甜甜的凤梨与咸咸香香的腐乳你侬我侬地交融在一起,就形成了多层次的复杂滋味。
瞧,任何食物,只要加入一点慧思,往往便可以带来不同凡响的效果。
我买了四罐,每罐台币300元(约新币12元),沉甸甸的,非常赘手。舟车劳顿,千辛万苦地带回家,女儿一尝,味蕾惊艳,立刻问我:“妈妈,您怎么不多买几罐呀?”是的,我怎么不多买几罐啊,后悔莫及!然而,让我真正感到遗憾的是,当我尝到这绝品腐乳时,母亲已经去世多年了。当腐乳的绝好滋味在舌尖上泛滥时,“子欲养而亲不在”的惆怅就化成了一根尖尖的刺,狠狠地插在心上。
与母亲相较,我对饮食的包容度和接受度比较高,我既喜欢把腐乳当佐餐小菜,也爱用它做烹饪调料,让它恣意钻入鸡肉、猪肉和新鲜蔬菜里;我也将它抹在柔润的馒头上、酥脆的烙饼上;或者,以它拌入柔软的白米饭或面条同食。只要有腐乳,我的味蕾便永远不愁寂寞。
我在婚后面对的一大挑战是,先生日胜不喜欢腐乳,尤其看到我在腐乳撒白糖那种甜咸互相冲击的突兀,深感不伦不类。两个儿子受他影响,也抗拒不吃。至于女儿呢,自小被我带入厨房训练厨艺,口味相同,自然和我站在同一阵线。每次腐乳上桌,父子仨不屑一顾,可母女俩却吃得津津有味,连酱汁也不留一滴。
腐乳,其实是百搭食品,无论配荤或配素,都相得益彰。吃火锅,用它调蘸料,更是不可或缺。我深深感觉,没尝过腐乳,是人生的一种大缺憾。
有一天,母女俩密谋,究竟如何能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把腐乳引到餐桌上而让父子兵大快朵颐?
由于大家都喜欢空心菜,我们决定从空心菜着手。
我将两块辣味腐乳捣碎,掺入些许白糖、麻油和热水,在热锅里爆香蒜泥和辣椒丝,倒入腐乳和空心菜,“嗤”的一声,香味窜出,快手翻炒,再盛起满盘的青翠欲滴。父子仨一看到,立刻识破,馋嘴的小儿子满脸失落地问道:“妈妈,你明明知道我们不吃腐乳,为什么还要用它来炒空心菜呀?”
我和女儿事后检讨,发现让事迹败露的罪魁祸首是腐乳的颜色,黄灿灿的,太嚣张了,打草惊蛇啊!
要“同化”敌方,必须不动声色。
我们换个“招式”——做腐乳炸鸡。
我把鸡只斩块,以红腐乳、绍兴酒、蒜末、生抽、糖、胡椒粉腌制过夜。次日,把蛋液倒入鸡块,再裹上玉米淀粉,下锅去炸。那百味麇集的鸡块一起锅啊,生龙活虎的香气便迫不及待地扑向四方。
腐乳不着痕迹地匿藏在鸡块里,父子仨毫无知觉,一块接一块地吃;最搞笑的是老大,他一边吃一边迷惑地问:“妈妈,这炸鸡和平常不一样,好像多了一股香气,您加了什么香料呀?”
我暗暗偷笑,香料?嘿嘿,不就是我的“秘密武器”——神奇的腐乳啰!
渐渐地,父子仨也能够接受我用腐乳来炒苋菜和油麦菜了;至于腐乳炸肉、腐乳红烧排骨、腐乳牛腩煲、腐乳烤鸡翅,他们更是吃得舔嘴咂舌。只是,对于不经“乔装”而以真面目上桌的原件腐乳,他们还是难以接受;但是,他们能够容许腐乳潜伏于菜肴中默默展现风味,我已心满意足了。
腐乳,其实正像婚姻。
夫妻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彼此渗透、互相滋养,渐渐地,如墨色泅染宣纸,浑然一体,难分彼此。生活里,即使有些地方无法完全同化,也无需强求;能够允许对方保有自我,正是夫妻间对感情最深的尊重啊!
(作者为本地作家、新加坡文化奖得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