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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底盛开一朵莲

——猪腰的故事

文 · 尤今

从菜市回来,我从菜篮里取出三个猪腰,满心欢喜。猪腰呈粉嫩的浅红色,表面润滑,触手柔软而带着些许弹性,是上好的质地。

对猪腰,我爱恨交集。

喜欢它无可匹敌的好滋味,但却厌烦于它繁琐的清洗方式。

我把猪腰平平地摊放在砧板上,用刀子从侧面对半剖开,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大片乳白色的肾盂。猪腰,说白了,就是猪肾,而肾盂就是猪只收集与过滤尿液的地方,有着强烈的尿骚味,在烹煮前,必须清除得干干净净;只要残留了一点点,便腥不可当。割除肾盂时,力道要稳、下手要快,才不会伤及猪腰。把肾盂彻彻底底地取出后,我用刀尖在猪腰上面温柔地划上菱格纹路,再将猪腰斜切成片。接着,便进入了叠床架屋的清洗程序了,一步也省略不得、半点也忽略不得——首先,在水喉底下冲水,让哗啦哗啦的流水将它冲洗三几分钟,把表面的异味去除。接着,在热水里加入米酒和老姜,汆烫一分钟,借此完成深层去腥的洁净工作,捞起,再用大量的水彻头彻尾地清洗一遍,才算大功告成。

我把猪腰搁置一旁,等客人来了,才动手去炒。猪腰矜贵,必须热腾腾地炒了,立马上桌吃,它才会释放出最好的风情。

接下来,我又卤了一锅五花肉、炖了一盅冬瓜汤、煮了一道鱼香茄子、做了一道冬菇焖鲍鱼。食物像金鱼冒泡般,“咕噜、咕噜”地吐出满室香气,我就坐在那层层叠叠的香气里,静静地等。

我等的是阿素。

中年未婚的阿素,是我在一次聚会里认识的朋友,彼此投缘,常来常往。她最近到中国出差,千山万水地给我捎来了一套特级薄胎景德镇茶具,趁着周末,送来我家;我也就觑空给她做了几道拿手菜肴,邀她共进午餐。坦白地说,爆炒猪腰这道菜,工序多,我一向只为好友烹制而已。

阿素依约前来,寒暄过后,我取出珍藏了十余年的老普洱让她品尝。在袅袅的茶香内,我转到厨房去,在锅里倒进麻油,爆香姜片,快手翻炒猪腰,最后,加入些许黄酒和盐,热气蒸腾而又香气扑鼻的猪腰便上桌了。

阿素胃口好,然而,大快朵颐之际,我注意到,她的筷子始终没有伸向那道香气诱人的爆炒猪腰;哎,这可是我下了大功夫的一道菜呢!我忍不住问她:

“阿素,你不喜欢吃猪的内脏吗?”

她垂首不语,好似在电光石火间走进了回忆的隧道。从她的表情看来,很显然,她的记忆里有着一道血痕,这道血痕,即便把皮磨去一层,也祛除不了。好半晌,她才抬起头来,与我分享了那一段痛过且仍然在痛的陈年往事。

阿素自小便是个诚实的孩子,一直都是。即使说了实话会给她招致麻烦、带来惩罚,她也还是坚持说实话。然而,十岁那年,她的母亲却向她咆哮:“撒谎!这么小就学会撒谎,将来长大,一定会成为骗子!”母亲的话,像一把大斧气势汹汹地向她劈过来,有致命的痛;以致稍后当母亲伸手捏她的时候,她竟感觉不到丝毫的痛楚了。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阳光像金属一样坚硬。她没上课,母亲一如既往地交给她一张单子,要她去菜市购买食材。她仔细看了看,除了例常的菜蔬肉食之外,还多了猪腰和面线。这一天,是弟弟的生日,她知道母亲要给他煮鸡蛋猪腰面线。弟弟是母亲在连续生了三个女儿之后,才如愿以偿地诞下的心肝宝贝。

三个女儿的生日,母亲虽然记得,可是,从来不曾有任何表示。唯有弟弟,能够享有让她们姐妹仨垂涎不已的猪腰。清洗猪腰,对于争分夺秒地做家务的母亲来说,是一种在时间上耗不起的奢侈,而昂贵的价格对于这个捉襟见肘的家庭来说,也是一种挥霍。然而,只要弟弟喜欢,即便是要母亲千辛万苦地攀上云梯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清洗烹煮,她也是甘之如饴的。

买完东西后,在猖獗的阳光下,阿素提着沉甸甸的菜篮,走向离开菜市大约一公里的家门,阿素臭汗淋漓,觉得全身都好似爬满了蠕蠕而动的蚯蚓,十分辛苦。

进了家门,把菜篮交给母亲,她便冲去洗澡了。

等她从浴室里走出来,母亲灌满怒气的声音立马向她飞扑而来:“猪腰呢?我明明吩咐你去买猪腰,为什么你没买?”那声调、那表情,好像她犯的是十恶不赦的罪行。她理直气壮地应道:“买了呀!”此刻,她的耳畔,还清清楚楚地萦绕着肉贩的声音:“小妹妹,你运气好呀,猪腰只剩下最后一个了。”

一向做事麻利的母亲,早已把她买回来的东西分门别类地拾掇好了,该放冰箱的放冰箱、该收碗柜的收碗柜。眼下,桌上只搁着一包面线、几个大洋葱、十个鸡蛋。

“猪腰呢?在哪里?”

“我买了呀!”她重复地答道。

“你忘了买,就直说!” 母亲好似钢丝般的尖锐声音,在她的耳膜留下一丝丝刮痕。

“我买了!”她的声音像是钢骨水泥砌成的,坚定不移:“我真的买了呀!”

“撒谎!这么小就学会撒谎,将来长大,一定会成为骗子!”母亲被激怒了,原本已经高亢的嗓音蓦然提高了八度,把她的耳膜戳出了千疮百孔。母亲竟然、居然、赫然“断言”她长大了一定会成为“骗子”!这话,宛如炸弹,把她炸得方向不辨。母亲暴喝:“你,过来!”她趔趔趄趄地走向母亲,母亲伸手在她手臂上狠狠地捏了一把,母亲捏她时,一向都是出了死劲的,但是,这一回,她竟感觉不到任何的痛楚,因为那尖锐的痛楚已经钻进她心里了,她感觉这痛就像是钉在肉里的一根木桩,是永远也拔不出来了。

她哭,细声细气地哭,可是,泪水却如山洪暴发般磅礴澎湃。母亲还是不依不饶地骂:“哭哭哭,做了错事还敢哭!”

就在她哭得眼前一片昏暗时,忽然有一双干瘪的手温柔地搭在她肩膀上,耳畔传来了外祖母慈和的声音:“阿素,跟我来。”

外祖母牵着她,走出大门口。在门外,外祖母把双手搭在她肩膀上,面对着她,说道:

“阿素,我相信你。你肯定是买了猪腰的。也许,妈妈刚才不小心把猪腰丢掉了,我们去垃圾槽找找看。”

阿素晦暗的心房立马闪出了亮光。

在臭气冲天的垃圾槽里,祖孙俩翻来覆去地找,终于找到了那一个裹在陈旧报纸里的猪腰。猪腰鲜亮柔嫩,像阿素此刻的心。外祖母牵着阿素的手,说:“回家吧!”又说:“谁都会犯错,不要把妈妈的错误搁在心上。”

外祖母的手,生着厚厚的茧,可是,那却是一双会说话的手,它向阿素传达了许多信息:坚持、信任、包容、宽恕,而最最重要的是:爱。

阿素说:

“在那个信念崩溃的关键时刻,外婆一个善意的举动,挽救了一切。”

高中毕业后,母亲要她找份工作来养家,然而,成绩出类拔萃的她,一心想要念大学,她深知教育能改变命运,而她更盼望的是能够负笈国外,远远地飞离这个对她而言宛若冰窖的家。

她申请奖学金,结果如愿以偿。当她向家里宣布这个大好消息时,母亲居然暴跳如雷,从嘴里蹦出来的每一句话都“砰砰砰”好似枪弹地射在她的心坎上:

“你现在吃我的、住我的,却不听我的!家里需要你帮补家用,你却一走了之,实在太自私了!好,你要升学、你要出国,休想从我这儿拿到半分零用钱!你在国外遇到什么困难,也不要向家里求救!我就当少生你这个女儿了!”

一向惧内的父亲吝啬着他的语言,空气变成了沉甸甸的砖块,压在她的心上,她瞥见坐在一旁的弟弟,嘴角撇着,眼神充满了轻蔑和不屑,甚至,有幸灾乐祸的意味,他在期待“观赏”更大的“好戏”。就在这一刻,她觉得内心深处 有一个地方硬了起来,硬成了刀枪不入的钢铁。母亲的嘴巴还在一张一合,但对这一些煨了毒素的语言,她已充耳不闻了。她的心,已经飞到新西兰这个人间乐土了。

当天晚上,家人都入睡之后,外祖母悄悄把她拉到大厅一隅,拿出一个小小的红布包裹,慎重地交给她,说道:

“素素,我手头没有太多现钱,就只有这几件值钱的首饰,你把它们典当了,充作零花钱吧!人生地不熟,要花钱的地方恐怕多着呢!”

阿素慢慢地打开包裹,在那一堆闪闪发亮的长短金链、戒指、耳环里,居然还夹杂着外祖母心爱的翡翠玉手镯。方才母亲用恶毒的语言骂她,她都没有掉泪,可在这一刻,她的眼泪却滚滚而下,把外祖母的脸模糊成一团苍白的亮辉。担心哭声会吵醒家人,她死命控制自己,眼泪在五脏六腑里蜿蜿蜒蜒地蠕动着,所到之处,尽是一片又一片热辣辣的痛。

外祖母双眸也噙着泪,可她却以含笑的语调说道:

“傻孩子,哭什么呢!我活到这把年纪,这些东西,对我已经没有什么用了呀!人在外面,有钱傍身,图个安心呀!”说着,把阿素拥入怀里,柔声细气地说:“素素啊,不要怪你母亲,她也很不容易,四个孩子要照顾呢,天天忙里忙外的,脾气难免不好……”

从那一回起,阿素便很少流泪了。她知道,一切的一切,她都必须自己顶着,她没有靠山,她只有外祖母的爱。

外祖母是在她负笈新西兰的次年病逝的,接到噩耗那一刻,那种无边无际地扩散到极致的伤痛,让阿素觉得自己也被斧头活生生地砍死了。此后一段长日子,她的心,常常会突然发痛,不是被钝器撞击的那种隐痛,而是被利刃从心房猛然插进去那样的剧痛。她知道,那是一种“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痛,是一生无可弥补的伤。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她活得像一个会呼吸的死人。

阿素学成归国后,从家里搬出来,另觅住处。此后,在物质上,她尽量满足母亲的一切要求,但是,她很少回家。身在咫尺,心在天涯。

此刻,她看着眼前那一盘猪腰,阿素坦白说道:

“每回看到这东西,总觉得厌恶,它往往让我联想起不堪回首的成长岁月。”

猪腰里藏着蛇蝎,长期咬啮着她的心,然而,如果她不与这只蛇蝎和解,她心里的伤口将永远没有愈合的机会。

我正寻思着该如何开口时,却见她的筷子伸向了猪腰,慢慢地夹起了一片,慢慢地放进嘴里咀嚼……我问她:“好吃吗?”她默默点头,半晌,忽然说道:“我妈,其实也很老了……”声音喑哑。在这一刻,也许,宽恕已经变成了她心底盛开的一朵莲。

(作者为本地作家、新加坡文化奖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