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银发人罗亚兴
文·林高
七十一岁了,怎么看罗亚兴都没改变,一副从泥地里滚打长大的样子。瘦长、皱了的骨架恰好地标示着,他来自草根。确也是。他在南马Pekan Nanas一个黄梨园坵长大。小学毕业便跟着大人下园坵劳作。炎日当空,而手里的活是挺耗气力的。1964年,十七岁,他只身到新加坡打拼,另谋生路。
我参加黄金土和郭永发带领的每月步行时常遇见罗亚兴。时而聊聊,觉得他话里是实心的。他自小喜欢历史,自忖是受了历史老师洪德仁的影响。洪老师早年出家,后来还俗结婚。他口才好,讲历史就是讲故事。他讲三国、十字军东征、基督山恩仇记、秦始皇、默罕默德的故事,更多是佛陀渡人为善。罗亚兴说,下课了他的兴致仍勃勃,就去学校图书馆找书来看,一直到今天老大了去旅行,仍喜欢看人文古迹,所到之处,凡有博物馆必进去看,他觉得看文物仿佛看到人类走过的迹线。他喜欢旅行,妻子走了,孩子大了,没牵挂,背包拿了就走。他去看了父亲的老家,在揭阳和梅州丰顺县之间,叫汤坑南,简称汤南。因有许多温泉汤坑眼而得名。父亲告诉他,在那个吃不饱的年代,农民干了一天活,又饿又累,经过汤池禁不住就跳进去,迷迷糊糊浸泡在温泉里,有的甚至就这样死去。他爸爸十七岁时日子更难捱了,终于逃难到南洋。
罗亚兴说去旅行不会特地安排到哪里去看风景。有一次到湖北,随行的朋友都嚷着去东湖看樱花,便去。樱花开满树,一树一树很耀眼,朋友都兴高采烈。他也感到一阵喜悦,如此而已。听他这么说,想起数年前一个早上,我和他在马六甲河畔木板步道上且走且闲谈。走到一处,红树林左右掩映不无幽婉之趣。我想拍照却难以取景,因为垃圾暴露在水面。他看我因找不到一个满意的角度而啧啧有怨言,笑曰:“你想的是美被破坏了,我想的是污染再这样严重下去,水里的生物怎么活下去呀?”第一时间视角的偏差,竟给我们添一个有趣的话题,在步道上,两人的闲聊有了生活里应该有的某个深度。
又后来相约叙谈,对他知道的渐多。我决定写罗亚兴,一个如假包换的凡夫俗子。为什么写他?因为看到实实在在一种态度,就是当年纪大了仍保持对生活的热忱,也因此才有进一步,就是做到平常日子里同样可以达致的境界──看到生命里挂上一道彩虹。
其实罗亚兴的身体羸弱,从小患上哮喘,半夜发作,卧寝不安。因为体弱,父亲觉得黄梨园不适合他生存,才让他到新加坡来找出路。按罗亚兴的说法,他是离开“世外梨园”,从此背井离乡。到了新加坡,孤身只影,哮喘偏又发作,而且是在除夕夜,病痛与焦虑交逼迫,竟萌生卧轨了结残生的念头。初来乍到的时候,他在阿裕尼一爿杂货店当伙计。店名是宜昌。老板管住管吃。月薪60元。夜宿店里,睡帆布床,等于兼作保安。每天老板另外给两毛钱吃早餐。他省吃俭用,几年下来储蓄了两千多元,悉数交给父亲投资养鸡业,不料一场鸡瘟就把他的血汗都泡汤了。
杂货店早上七点开门,他挨家挨户去收order。下午送货,最怕碰到电梯坏。坏了,就右肩扛一包五六十斤重的米,左手提一桶火水,或者提一篮子罐头、炼奶、火炭、糖醋油盐⋯⋯深深吸一口气便咬紧牙根直奔上八楼,甚至十楼,想不到腿力就这样训练出来了。晚上八点半收拾关店,洗了澡就静静守候在丽的呼声旁,听王道讲金庸,潮语话剧“青灯夜话”,游宏任讲音乐等等。四面寂寥,一日疲累,丽的呼声是像我这样的异乡人的精神依傍。
宜昌杂货店所在的位置,就是Circuit Road附近的Matter Road。1968年那一场大火,回忆起来犹见火光烟雾。多几天就过农历年了,晚上九点多,老板上楼洗澡,老板娘坐镇柜台,两个伙计送货去。店前摆满了年货,爆竹烟花在最显眼的位置罗亚兴和头手忙着整理几十箱瓶装汽水。只见店主五岁女儿乐呵呵地摇晃着手上的烟花到了店前,欲制止,说时迟,火星已点燃爆竹,瞬间霹雳声响,浓烟弥漫。悲剧送走了小女孩,杂货店三两年后结束营业。过春节的气氛也大不同了,因为新加坡因而有一条新法令出炉,禁止售卖和燃放爆竹烟花。
下来罗亚兴做的工作更苦:到振源园挖地基洞。振源园在Jalan Pemimpin。发展商兴建两层楼排屋,打桩得请人挖地基洞,深一至二米,宽约一米五平方。挖地基洞是很苦很考腰力的,人在洞内,转身不得,烈日当空,大汗淋漓。可是,工资比较多。若碰到土质松软,一天可挖四五个,有二三十元收入,在七十年代是挺高的。撑住三年,哮喘病竟也发汗给发掉,没再发作,这是意想不到的幸运。后来改行当建筑木模工人。他边工作边摸索学习,不久即掌握制作木模技术的窍门。罗亚兴说,建房子先计算材料,再制作樑、柱、阶级、地板等的木模,木模做好了才能扎钢筋,然后浇洋灰,成所谓的钢骨水泥。木模中像楼梯、圆形、弧形、三角形是比较难计算的。他懂几何学,在家里计算好了隔天拿到工地制作模型。八十年代末铁模渐取代木模,他也应付自如。同时他学会打墨线,用墨斗打墨线必须计算准确。发展商知道他这方面累积的经验,强过书本的知识,都喜欢找他。就这样,他一天做三份工作:晚上画模型和计算材料到夜,早上五点去工地打墨线(要祈祷不下雨),八点到工地做督工。这样打拼,收入是不错的,可是压力太大。2003年,五十六岁,他决定退休,去当园丁,种花莳草,每月工资一千一百。不必担心这个那个,不必熬夜⋯⋯顿时觉得扮演另一个人似的,轻松自在。早在1986年他就在南马买了一块地,约七八英亩,准备晚年归耕故里,过农家日子。细细回想,童年对大自然的记忆竟然变成心中一种召唤。然而,最终到底没有把他引向初始的向往,农地也卖掉了。
罗亚兴是一个勤奋、积极的人。当身体还好,就还要发一份光,尽一份力。2004年他参加南方合唱团,最初是由彭竹生老师指导,在丹戎巴葛地铁站附近上课。后来彭夫人刘小红老师接手,改在乌美开班教唱歌。融入一个团队,每周一次,日子过得充实,心情就好。他喜欢二胡,听说丹戎巴葛联络所开二胡班,就去学。他有早起的习惯,四点多就起身。看书之外,就拉二胡,邻居尚在睡梦中,必须用灭音器。他参加裕青联络所华乐团,意犹未足,最近和几个爱好华乐的朋友组成“快乐银发族”,平均年龄69岁,他们在一起练习,然后到小贩中心、乐龄中心演出。后来越发有信心了,就到邱德拔医院演出。几位银发族将自己的一点心意组合起来,发挥在华乐上,用好听的乐曲来打动人心,他们觉得很快乐。
我写了一首诗赠给像罗亚兴这样积极对待每个日子的白发族。诗题:当老了。我是这样写的:
风雨中轰然倒下的树
七十岁,坐轮椅,孤家寡人
逢周一推他到公园看看
海边或亚洲文明博物馆
我七十三,趁腿还好
路上慢。领他唱老歌
我⋯我要⋯我要你
他唱:我要你的⋯我要你的爱
月亮⋯代表⋯我的⋯心
他从头唱,到完
只能哼一句,我
侧耳听──他在唱──断续
我很欣赏,很佩服的。人老了,却能以“老人陪老人”的方式,给予一些抚慰和温暖。诚如罗亚兴所说,有一天我老得不行了,半痴半呆,我盼望有人来看我。老人一旦失智了,时间很错乱,记忆就糊涂。他到后港一家老人院陪一个老汉聊天,每月一两次。老汉老想回家,可是他和家人失去了联系。快八十了,不能自理,不肯换衣服,头脑有时灵光有时短路。从前是开德士的,老了,房子出租,租金付给老人院,不够由政府资助。孤身一人,心里就有等死的灰暗。有时不肯进食。罗亚兴说,我和他是朋友了,我告诉他,你死了阎罗王照样叫你去开德士,你以为死了就一了百了?他说:你去过?我说:去过呀,阎罗王的生死簿说你还可以活二十年。他就笑。我们的聊天有时变得轻松好玩。我带些糕点给他吃,他说,你也吃一点。请他喝可口可乐──他喜欢喝可口可乐──他说,你也喝。对答如一个正常人。裕廊东有一个教会属下的慈善组织专职照顾弱势群体。罗亚兴去上了十堂课,接受必要的训练。他的工作是做家访。家访有固定的对象,每周两次。若探访对象是女性,就要安排一个女性搭档陪同。他探访一个老妇人,七十多岁,记忆模糊,只能应付简单的对答。罗亚兴和搭档陪她聊天、吃饭、吃药,陪她去看医生。她没有朋友,有些忧郁。罗亚兴唱广东歌给她听──只能唱一小段。会跟着哼哼唱唱。有时候组织上安排带老人集体出游,到体育城、植物园逛逛,或者去唱卡拉OK。
罗亚兴说,“有人来看我,和我谈话。”对于老人,这样简单的期待是每天重要的一件事。倘若没有了期盼,没有了感觉,就真的只有等死了。问他,对老人院有什么建议吗?他说不出具体的想法,不过他觉得环境要好,有足够的活动空间,有人来看他们,尤其年轻人带来节目表演给他们看,或者带他们外出用餐,去shopping,他们很开心。
(作者为本地作家、新加坡文化奖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