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人的母语还需要辩论吗?
文·张夏帏
“新加坡真正的母语到底怎么了?”
最近翻阅《经济学人》The Economist 在今年2月22日一则专栏,看到一行这样的标题“ Whatever happened to Singapore’s real mother tongue?”。其实是副题,大标题却是Mandarins for Mandarin。一时不很清楚是什么意思,大概是“官员们支持华语”。往下读文章的内容,原来要说的是:新加坡在政府推行华文为母语的语文政策与教育体制下,真正的母语如今却命运如何?
专栏指出新加坡当年所制订的语文政策下,规定从1987年起所有学校用英语做为教学媒介语,学生自己的母语(华文、马来文及淡米尔文)为第二语文,结果造成了华族家庭祖孙两代之间语言的隔阂,而至无法沟通。因此,许多年轻人为了跟祖父母交谈,纷纷上一专以英文教授福建话、潮州话和广东话的网站,学习方言来弥补这个没有共同语言的缺陷。
文章作者说:华文为母语的政策配合了每年一度的讲华语运动,导致新加坡华族原有的方言被中国北方通用的语言取代,而至消失了。如今,有一对年轻夫妻档李庆耀 (Eugene Lee)与姚宝莲 (Ski Yeo)所设的网上教学平LearnDialect.sg、视频网站 Youtube 、以及社交网站 Instagram受欢迎的程度,可见新生代的新加坡人正热衷于他们“以往的母语”(former mother tongues)。
专栏突出新生代新加坡华族借助先进网络科技解决华社的这个老问题,同时也托出另一个新加坡语言教育“始料未及” 的新局面,那就是英语应用的发展格外迅速,根据最新统计:英语已成为70%各族小学一年级学生的家庭用语。
很意外的,《经济学人》虽将焦点放在“方言才是新加坡华族真正的母语”的论点上,却没触及新近(之前一个月)英文与华文媒体上热议“英文已成为新加坡人的母语”,相对来说更严重的课题。文中也没提及退休教授陈美英1月2日在《海峡时报》言论版发表的《英语、母语和新加坡身份认同 》(English, Mother Tongue and Singapore Identity),经 《联合早报》翻译后转载,在华文圈子里引起一阵强烈的反应与议论,都不认同她的看法。(沈裕尼:《新加坡人特质与母语定位的迷思》《联合早报》1月8日;李正名:《英语是新加坡人的身份认同,是主流偏见还是事实?》 https://www.redants.sg/perspective/story20200108-3535,1月8日; 胡林生:《共通语和母族语文的定位问题》《联合早报》1月11日; 严孟达:《李光耀不一定会高兴》《联合早报》1月12日。)
陈美英提出英语为新加坡人的母语这说法,是根据南洋理工大学副教授陈颖芸2014年的一篇题为《英语为新加坡母语之一》(English As a Mother Tongue in Singapore )学术论文所得的结论,同时也用了教育部公布的报告:从1999年到2019年,各种族小一新生在家里讲英语的比率高达71%。 陈美英曾是本地著名英语话剧演员,文章富于感性的笔锋中流露出一股兴奋、欣慰,对英语已成为绝大多数国人家庭里的通用语,深感鼓舞的情绪溢于言表,觉得我们的人民正“奔向新加坡独特性“ (rushing towards Singaporeanness)。呼之欲出的是:当所有的新加坡家庭都说英语的时候,我们建构新加坡身份认同之大业就功德圆满了。
我从网上寻索到陈颖芸的论文,细读之后觉得她论述中有一定的学理根据。自认不常用华语的陈颖芸综合了几种语言学家给“母语”所下的定义,加以调整修改,列出了以下四项界定母语的准则:一,语言的继承、二,语言的专长、三,语言的功用、四,语言的认同。
一,语言的继承:指一个人生长时所继承的一种或多种语言,而他有权利不接受所继承的。二,语言的专长:指对一种语言说话、书写与理解方面的驾驭能力。三,语言的功用:是指在个人领域里,那可自行选择的语言中最常应用的,其功用可以通过四个方面表现出来:家居语言——跟一起相处生活的人(但未必是家人)所用的语言;消闲语言——消遣、娱乐活动如电影、电视、游戏时所选用的语言;亲密语言—— 与知交朋友和伴侣之间沟通用的语言;自我语言——是人自言自语、跟自己说话,例如数数时用的语言。四,语言的认同 : 指个人族群、国族、文化或自我身份认同的方式,而这方式不需要外在的承认和肯定,或者以任何文化传统为根据。
这位语言学及多语言研究的教授用以上的原则,设计了一项调查,搜集了436份各族年龄各异的新加坡人完成的问卷,做了深入数据统计与分析后,所得到的结果是:在新加坡尤其是年轻人当中,英语已符合上述的四个准则,有足够条件成为新加坡人的母语。
去年李显龙总理去年10月在讲华语运动40周年庆典上,引用了教育部的资料,指出越来越多华族家庭里的主要语言已转向英语,新加坡的双语优势正在相对减弱。同时强调必须加倍努力,鼓励国人把华语融入日常生活中。
面对这样大势所趋的局面,我们能做什么呢?我们尽管坚称华语为母语,无论如何加倍努力,也很难扭转乾坤,改变新加坡华文水平低落的趋势。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长期以来,华语、华文母语、方言、英文、身份认同一直成为热议的课题,问题似乎总是越辩越糊涂,至今还无法厘清。
陈颖芸教授的调查结果与李总理表达的忧虑,对很多人来说,一点儿也不意外。这些年来,我自己也曾经在华文与英文媒体论坛上参与过议论,所以对各方面的看法有一定的认识。记所得有一回,《海峡时报》(1992年2月23日)评论员蔡美芬,曾是英国顶尖大学的高材生,在一栏里开宗明义宣称:华语不是她的母语,潮州话才是。尽管政府不断强调华语为继承传统价值观最佳的语文,对她来说,有了潮州话与英语已绰绰有余。其中的潜台词似乎是:别来烦我说非学华文不可。当时,我回应了一文(1992年3月1日)指出:不用华文而用潮州话是非常个人化的选择,无是非对错,但因两者都以中文书写形式为本,就不能当作毫不相干的东西,更不可用来作议论的依据,离开这个基本原则就无从议论了。
虽然新加坡教育政策将各种族自己的语文定为“母语”,但这分类法用到华族群体,似乎跟实际情况有相当的出入。许多华族,尤其是不谙华文的群体,对教育部以华语为母语的定位,非常不以为然,不满当局将他们不承认是母语的华语强加于他们身上,觉得本地最通用的闽、潮、粤三种方言才是真正的母语。有人甚至抗议学校该教的是方言而不是华语。这种强烈的情绪相当普遍,曾有一次以大型专辑的篇幅见于《海峡时报》副刊(1999年6月12日)。专辑封面用了大标题 Chinese box,一个耐人寻味的词语,令人想起“潘朵拉魔盒”(Pandora box )—— 希腊神话里那个装满灾难和祸害的盒子。封面还加上一行小标题:《新加坡式英语是母语》,翻开里面有横跨两页的显眼标题:《其实华文未必是母语》 (Actually Chinese may not be mother tongue), 贯彻全版特辑的基调是:无论如何,把华语当作新加坡华族的母语是错误的。
那时,我写了一篇短文回应了报馆(1999年7月5日),指出:在新加坡确实有许多人不能把华语,甚至父辈、祖辈的方言当母语看待,因为他们缺乏华文书写的能力,而且这场辩论完全是由华文学不好或不愿意学华语的人所引起的。事有凑巧,此刻美国哈佛大学中文教授李欧梵正好在新访问,《海峡时报》记者便请他对这场辩论发表意见。他说:“母语必须具备讲话和书写的形式。若只从口语的形式来认识母语的话,定义就太狭窄了。当我们说某人通双语,意思就是他通晓两种语文讲话与书写的形式。”(1999年7月24日)。
后来,李教授在香港《信报》发表了《新加坡的语言问题》一文(1999年8月11日),这样写道:“到底母语值不值得争论?某种方言作为某地区华人的母语,当然是天经地义的事。问题还是在于是否要考虑书写语言,如果不考虑,新加坡的华语又是什么?方言拼音?或干脆承认是英语。……只是争方言的地位并不能解决问题,因为方言的背后仍然是文化—— 地方文化。”
接着,我写了《母语值得争论吗?》的评论文章,发表在1999年11月的《源》。文章分析了“反对华语为母语阵营”坚持母语不包括书写部分的偏差。显然,对于始终坚决否定书写为母语须具备的形式的“华语非母语论者”,要跟他们理论是枉费心机,不会有结果的。
那是20多年前的事,当时李欧梵教授和我认为不值得争论的母语问题,如今也许真的无需再争论了。从1987年的教育政策实行至今,根据陈颖芸教授所得的结论:英文在大多数国人的生活中,已从“第一语文”提升至“母语”的地位,取代了华语。另一方面,华文并不如当初所期望让华族学生成为双语、并在国际舞台上具有双语优势的人才。很可能,我们原有的双语优势如今不仅是“相对减弱”,而实际上是降低到不值一提了。华族精英者多不精华,更令人担忧的是既不精英亦不精华者,人数似有增无减。显然,多年来的双语教育,加上已持续了40年、耗尽庞大资源的讲华语运动,并未曾提高我们的华语的水平,更不用说保住本来应该有的优势,所获得的成果却是让新生代的新加坡华人失去用方言与祖辈沟通的能力。
对《经济学人》“新加坡真正的母语到底怎么了?” 的提问,答案可以很简单:已经是英语了。
(作者为资深文化工作者,曾任《海峡时报》双语版编辑兼翻译组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