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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树山水间——寒川专访

文·齐亚蓉

寒川近照

缺失的原乡记忆

1950年暮春,金门榜林村。阴沉沉的天空欲雨不雨,近午时分,一间窄小、阴暗的屋子里传来一声婴孩的啼哭,但转瞬即被隆隆的炮声淹没,地面也瞬间一片湿漉漉。

“ 天天炮声不断, 就叫你天炮吧。”怀抱婴孩的祖母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

基字辈的天炮学名基砲( 又名纪葆),其祖辈清末年间自泉州南安迁至金门,基砲属金门吕家第四代子孙。为了寻求更好的生活,也为了逃避“走壮丁”,其父辈三兄弟跟随祖父辈的脚步前后漂洋过海,大伯先行至马来西亚麻坡,后落脚印尼勿里洞,二伯及父亲的脚步则恒久停留在了新加坡。

五岁那年,基砲跟随母亲搭乘军用飞机辗转来到岛国与父亲团聚,他身后那扇朱红色大门缓缓关闭,连一丝缝隙都没留下,直到48年后才又重新开启。

所有缺失的原乡记忆,后来都化作了一首首诗篇,有欢笑,也有泪水,泼泼洒洒点缀着基砲似梦非梦的天空。

求学岁月

寒川早年全家福-摄于1960年代中

初抵狮城的基砲跟父母住在大坡直落亚逸街230号二楼,与二伯父及三姑丈两家比邻而居, 后来他的弟妹们相继在那里出世。集聚在那一带的多是闽南人,尤其金门人,原福建会馆的前身——天福宫(俗称妈祖宫)也坐落于那条街上。

七岁那年,基砲踏进了福建会馆属下的崇福小学,学校距他家仅几十步之遥。虽然此前并未接受过任何学前教育,入校最初几年的表现也普普通通,但断文识字后的基砲喜爱读书是不争的事实。他常常省下零用钱去学校旁边的书局买书,或者到住宅区的书摊租连环图书,这些书无疑成为他日后走上写作之路的基石。

到了小学五、六年级,他似乎突然开窍,成绩突飞猛进,名列前茅。毕业会考后,他顺利进入当时号称“东南亚最高学府”的华侨中学。

踏进华中的门槛是基砲人生中的一大转折:藏书丰富的图书馆为他提供了取之不竭的精神食粮:几位知名作家老师(如丘絮絮、苗秀、卢涛等)成为他人生道路上的指明灯。初三那年,知名诗人兼小说家丘絮絮担任他的文学史老师,在丘老师的影响下,班里的几个文学爱好者如莫洛、凌濛、绿叶、谢冰凝等纷纷奋笔疾书,基砲也成为其中的一员。他们还借来老师的作品反复研读, 并试着在一些学生刊物上投稿。

时为校排球队代表的基砲投出的第一篇稿件是四千多字的散文《欢乐排球中》。话说一向称霸全星校际排球赛的华中代表队在那年的比赛中屈居亚军,队员们觉得有辱校誉,无不痛心疾首。群情激昂中,基砲挥笔泼墨,洋洋洒洒。文章写好后他即刻投去了《南洋商报》的“青年园地”版,然而三个月后却石沉大海,这令基砲焦急难安但又于心不甘。

于是他试图尝试省时省力的新诗创作,但寄出的几首诗也进了编辑的字纸篓。

建立在发表欲基础上的写作欲就这样被彻底冲淡,热忱骤然下降,几近于零。

这年年底,他在书局购得一本《海涅诗选》,那些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的诗句令他不能自已。重新爱上诗歌的基砲赶忙跑去学校图书馆找来几本有关诗歌理论的著述潜心钻研起来。

中四那年,他在报刊上看到一则《学习生活》征稿启事,于是重修旧稿,投石问路,一个月后终于梦想成真。

高一那年(1967年),他悼念丘絮絮老师的诗作《火中的诗》得以在《星洲日报》“青年文艺版”刊出。这是他迈向文坛的第一步,虽然很小,但踏踏实实。

高二那年,他担任华中文学会会长兼壁报主编,开始在文学活动中崭露头角。同年10月,他在“全星加坡中学生诗歌创作比赛”中拔得头筹。这年年底,他以寒川为笔名,与新民中学的蓝平昌合著的诗集《火中的诗》出版,成为同学们心目中的“大作家”。

1969年,高中毕业的寒川顺利进入南洋大学中文系。甫一踏进南洋大学,寒川即参加了中文系的文学会,并出任副出版,第二年成为正出版。与此同时,他也参与了系文艺刊物《北斗》的编辑工作,还同时出任中文学会年刊的编辑及参与另一刊物《旱雷》的编辑。也在这一年,他的第二本诗集《红睡莲》问世。

大三那年,他又成为佛学刊物(年刊)《贝叶》的主编。

1972年,寒川大学毕业,跟所有男青年一样,踏出学校大门的寒川随即走进了兵营,成为了一名阿兵哥。

参与文学社团活动

寒川作品

1976年,寒川从200多名申请者中脱颖而出,成为人民协会机关报——《民众报》的一名记者,职场生涯就此拉开帷幕。

一年半后他升职为该报主编,后来又擢升为出版组主任,直至2005年离开职场,他始终都在跟文字编辑打交道。

本职工作从一而终,但他参与的各类社团(尤其文学社团)数目之多当属岛国写作人之冠。其中最为值得大书特书的非岛屿文化社与锡山文艺中心莫属,而这两个社团又跟他的母校华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岛屿文化社注册成立于1971年, 骨干力量是1968年华中高二年级的文科毕业生,寒川即为其中的一员。

岛屿成立后的第一项活动是出版了晨阳、冰翎、寒川、杜雷、凌濛、谢冰凝六位作者的合集《山岗的脚步》,以此为起点,至2011年该文化社解散,共出版丛书37 部,除了15部印尼华裔作家的作品外,大多数都与寒川有关,或者他独自一人的作品,或者他跟别人的合集,而印尼华裔作家的作品之所以能够得以在本地出版,也应该完全归功于寒川。

永康餐室

锡山文艺中心成立于199011月,但它的来历则当追溯至上世纪80年代初。在那个群情激奋的年代,一群文学爱好者常常于黄昏时分雅聚于永康私人住宅区内的一家咖啡店—— 永康餐室,他们以知名作家李汝琳为首,其他作家包括洪生、莫河、曾采、李建、烈浦、秦林、林琼、寒川等。李汝琳早年曾任教于华中,而洪生、莫河、烈浦、秦林、寒川则是华中不同时期的校友。

文友雅聚永康餐室的消息不胫而走,中英报章竞相采访。时任武吉知马区国会议员的王家园博士建议众人移步武吉知马民众俱乐部,锡山文艺中心应运而生。该文艺中心的成立旨在“发扬传统中华文化,推动华文文艺发展。”首届理事会顾问为李汝琳及刘蕙霞博士,洪生为主席团主席,烈浦、莫河、秦林、寒川为主席团成员。洪生担任首两届主席后卸任,烈浦接棒。2012年, 寒川受邀接任, 两届后卸任。

锡山文艺中心旗下半年刊《锡山》1991年创刊,二十余年从未间断。此外中心还出版了锡山文艺丛书,也跟中国及南马的文艺团体联合出版了多部会员作品选集。2005年,锡山文艺中心联合新加坡文艺协会及新加坡作家协会出版了本地有史以来的第一本写作人索引——《新加坡华文作家传略》, 寒川时任工委会秘书。

担任锡山文艺中心主席的那些年头是寒川最为充实也是最为忙碌的年月,几乎所有的事务他都亲力亲为,尤其《锡山》半年刊,从编辑出版到送往人协总部,劳心劳力不言而喻。

华岗情结

对于自己的母校华中,寒川的内心始终有着一份难以言喻的爱恋。

“总觉得应该为她做些什么。”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也就是离开母校的二十多年后,他开始义务为母校主编《华岭》校友会会讯,其后又担任华中校友纪念文集主编,从《华实串串》到《华岗依旧》再到《百年华中情》,岁月悠悠情悠悠。

转眼三十年成为了过去,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俊朗少年已然白发苍苍,但回馈母校的那颗心始终未变。可以这么说,迄今为止,如此投入并坚持不懈为华中校友会尽心尽力的本地写作者,除了寒川,再无第二人。

而他的两个儿子,也都跟随父亲的脚步成为了华岗学子,且先后拿到奖学金负笈海外,成为了有益于国家社稷的栋梁之才。

千岛情缘

寒川是文友口中的印华文艺的功臣

提起寒川,人们最为津津乐道的当是他与千岛之国的不解之缘。

这种缘分可谓命中注定,因为早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初,他的大伯父已在那里落地生根,三十年后, 他的堂兄也将在那里开枝散叶。

1971515日,风华正茂的寒川满怀激动地飞往印尼首都雅加达,因为他要前往勿里洞岛参加堂兄的婚礼。但双脚落地的刹那,他又是那样的小心翼翼,甚至些许胆战心惊,因为当时的排华现象异常严重,他清楚记得入关表格上白纸黑字注明华文读物跟毒品、枪械等同属违禁物品。

但在雅加达逗留期间,他却惊喜地发现堂叔家订有以华文为主的《印度尼西亚日报》,该报除了刊登电影广告、结婚祝词、讣告挽词外还设有文艺副刊,内容包括诗歌,小说、杂谈等,寒川的关注点自然离不开诗歌。返回新加坡后,他写了一篇读后感,题为《印尼华侨的诗歌》,次年发表于《岛屿季刊》第二期。

四年后,他在义妹婉贞的引荐下结识了女诗人茜茜丽亚,又在后者的介绍下认识了柔密欧·郑、冯世才、刘安等几位文友。从此以后,他就一而再再而三地“走私”华文书刊去印尼。因为此时的他爱上了美丽贤淑的印尼女孩范维香,出入印尼成了家常便饭。

除此之外,他还推荐印尼文友的文章在本地刊物发表,同时帮他们在本地出书,再想办法把书带去印尼。

1980年,寒川跟相恋九年的维香结为连理,作为印尼女婿的寒川更频仍穿梭于狮城、雅加达之间,嫁为人妇的维香(笔名维维)也不遑多让,她把寒川的本名基砲改为纪葆,意即永葆此情,寒川的“又署名”由此而生。

婚后的寒川夫妻“ 走私” 起华文书刊来更加“胆大妄为”,多年后,他们五六岁的儿子也成为了“帮凶”。

一次又一次飞赴千岛之国,除了探亲、旅游外,他的通讯录中印尼文友的名单越来越长:黄东平、袁霓、林万里、明芳、谢梦涵、晓星、北雁、叶竹、李金昌、松华……他们不但是他的文友,更像他的家人。

19985月印尼排华暴行上演,谢梦涵、袁霓举家逃至狮城,寒川的家成了谢梦涵母女四人的避难所,袁霓母女也得到了妥善安排, 而同年8月“世界华文作家大会”在台北举行,原本受邀的印尼代表迫于压力未能前往,寒川毅然“代表”他们出席会议,并仗义执言。他用颤抖的声音宣读了《淌血的五月》,控诉肇事者的排华罪行,引起极大反响。著名作家郑愁予、赵淑侠、陈剑等提案声援,六大洲世华作家协会会长起草了“世界华文作家谴责印尼排华罪行”,并掀起了签署运动。

可以肯定,寒川的名字将永远留在了印华作协的史册上。

已故印尼作家黄东平曾撰文赞誉寒川为“印华文艺的功臣”。200412月,印尼华文作家协会首次颁发“对印华文学功绩卓著奖”,寒川为三位获奖者之一。

几近半个世纪的千岛情缘, 三言两语岂能说得清道得明? 翻开寒川的《云树山水间》吧,那一个个长长短短的故事将带着你去回味,去追溯……

文学回原乡

寒川(右一)是南洋的金门籍作家中“原乡” 情愫表达最浓烈的一位

少小离家,得知自己原籍金门时寒川已是一名中学生了,那时的金门仅仅是他成绩册上的两个方块字。长大后成为金门会馆及浯江公会董事后,金门方成为他身份认同的一部分。而真正拉近寒川跟金门之间距离的,则跟他所热爱的文学创作紧密相连。

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担任宗乡总会《源》杂志主编的寒川在该刊物上发表了一篇文章,题目是《我所知道金门籍的写作人》,介绍了十多位原籍金门的新加坡作家。后来,这篇文章被龚鹏程博士看到并带回了台湾,借此机缘,寒川结识了杨树清、张国治、吕坤和等金门艺文界乡亲,此后他的文章多次被刊登在金门的文学刊物上,那扇关闭了几近半个世纪的大门终于为他徐徐开启。

但其实早在20008月,他就出版了自己的《金门系列》新诗集,张国治作序,吕坤和封面设计,里里外外尽皆出自金门后人之手。两年后,他的文集《文学回原乡》问世,序文撰写杨树清,封面插图张国治,内页画作吕坤和,清一色金门后人。

2002年中秋时节,经张国治推荐,寒川携妻返乡参加“金门诗酒文化节”活动,他还推荐了同是金门籍的作家方然、芊华夫妻,四人联袂返乡,传为佳话。

除了跟两岸三地著名作家、艺术家交流之外,在当地文友陈延宗的陪同下,寒川夫妻亲临榜林凭悼。在荒弃多年的老厝前,终于还乡的寒川怆然泪下。

从那时到现在,寒川前后二十余次回返金门参加各种文学活动。2005年,他的诗集《古厝》由金门县政府与联经出版公司联合出版。2006年及2011年,有关金门人奋斗创业的故事《我从金门来》及《走出海岛的金门人》相继由金门会馆文教部出版,作者署名吕纪葆。

有关金门的题材,寒川高歌着“写你再多也不厌倦”。海外金门写作人作品中最多金门元素者,非寒川莫属。

首次返乡之时,寒川的父亲刚刚过世一个多月,未能在父亲有生之年陪他回乡成为寒川终身的遗憾。九年前,卸下大部分头衔的寒川终于抽空陪同母亲及儿子再次回到了金门,作为金门后人的寒川此生当了无遗憾了吧。

后记

得知寒川之大名四年有余,也偶尔在某些文学活动中看到过他的侧影。但真正看清他的面容是三个月前在一位朋友的客宴上,那时方知这位名气颇大的诗人其实很是谦和平易。

第二次近距离接触在一个月后。那时他的老母亲刚刚离世,我受印尼诗人叶竹之托代为送白金前往悼唁。

第三次在两个星期前(“隔断措施”开始实施前的一个星期),聆听他坐在我家客厅畅谈他的文学之路。那是迄今为止历时最长的一次访谈。写他也注定成为迄今为止最难下笔的一篇,因为头绪实在太多,如何取舍都难免顾此失彼。

比如他参加过的文学社团少说也在二三十个,而他参加过的大型文学活动更是不计其数。权衡再三只能择其一二以点代面,割爱之痛非他人所能体会。

那些零零碎碎的精彩瞬间就都留给寒川自己去挥洒吧,因为他有的是时间,有的是精力。

不能不佩服寒川超好的心态和超强的抗压能力。给我三个头衔恐已寝食难安,步入古稀之年的寒川顶着尚有的十多个头衔依然来去自如,不是天赋异禀又是什么

作者为本刊特约记者、 冰心文学奖首奖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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