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me/Yuan #147, Yuan Magazine, , , /一片冰心在玉壶

一片冰心在玉壶

作者 · 陈芷婷

“姑婆,姑婆,为什么你们要当自梳女啊?”

看着周围坐着的孩子们眼里闪烁着无尽的好奇,我娓娓道出了我们的故事:“别急,这个故事很久远,说来话长……”

“小瑛,你想去南洋打工吗?”

“现在广东蚕丝业不景气,许多人都送自家的女儿去南洋和香港打工。听说酬劳相当不错,你看呢?”母亲问得小心翼翼。

我默不作声,心里暗暗思量着。

“自从你父亲去年过世之后,家里就有些入不敷出。你看家里六个兄弟姐妹,就属你最大;最小的弟弟黄振明年也要上学了,家里开销这么大……”母亲看我无动于衷的样子,继续念叨劝说着。

“阿母,不用说了。我愿意,我要当自梳女。”我坚定地说。

“你确定?真的想好了吗?”母亲试探性地问。

“是的,阿母。”

“我已经去问过了,‘水客’跟我要两百银元,这么贵!”母亲抚着胸口,显然是气得不轻。

“阿母不要生气了,我会在新加坡好好做工!每个月会把钱寄回来!”我连忙出声安慰着。

“那明天我就请师傅来为你自梳。”

“自梳”仪式先由村里人选择吉日吉时,良辰一到,便请村里德高望重的婶母主持祭祖。然后举行“梳髻”仪式,自梳女将自己长发及腰的辫子挽成发髻,表示永不嫁人。当日还要邀请亲朋好友到场,摆上几桌酒席,以示公众。

自梳女一旦辫子梳起就不得反悔,日后如有不轨行为,就会为乡亲所不容,遭到酷刑毒打,被浸猪笼。就算老死,自梳女也不能死在娘家,父母不得收尸葬殓,由自梳女们用草席包裹,抬到村外挖坑埋葬;若村中无自梳女,便将尸体抛入河中随水流去。

一想到这些不成文的条规,我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我已经做好下半辈子老无所依、孤苦伶仃的心理准备了。

母亲在为我梳发的时候有些艳羡地说:“有些女子只买了一只鸡、一把尺和一把剪刀,静对神灵默默发誓终身不嫁,这就算是完成自梳了。你这算隆重了呢!”

我望着镜中的自己,脸上都是平静。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

这一年,我十六岁。

家人将我送到顺德最大的渡口时,那里已经停泊着一艘不小的船。许多女子眼里噙着泪珠,依依不舍地和家人道别。谁也不知道我们这一去何时才能返乡。船家催促我们赶快上船,我对着阿母挥挥手,告诉他们我会写信回来的。我又拍了拍黄振的头,告诉他要好好学习。他明亮的黑漆漆的眸子转也不转地盯着我:“阿姐,你什么时候会回来?”

“很快的,等你长到我这么高的时候我就会回来了。”

他用手比划了一下,他现在的高度只到我的胸口,刚好可以抱到我的腰。“阿姐,我也很快就会长大长高的!”

我笑了笑:“好呀,你要吃多一点,乖乖听阿爸阿妈的话,不要调皮听到没有?”

他如同一只被驯服的小兽一样点了点头,喉咙里有些呜咽声。清晨雾水多湿气重,浸湿了我的眼眶。我不敢再看他们,胡乱地挥了挥手就头也不回地上船了。

上了船才发现住在村尾的黄芳也去南洋当佣人。我们是最好的玩伴,早上一起上学堂,下午聚在一起玩耍,没想到这次也一样的志同道合。在异国他乡我总算不会是茕孑一身了,有个伴就有个照应。

小芳告诉我,她没有自梳,只是答应家里愿意漂洋过海到南洋打工,每月将酬劳寄回家里;若是能在这一带定居下来,也是好的。

小芳还有机会返乡,可是我……我也许就没有机会再回去了。我笑了笑,没有继续这个沉重话题,转头看向包围着我们的深蓝色水体。

第一次看见大海的我们都被这一望无际的蔚蓝色惊呆了。可是航海旅程遥遥无期,每天都有体弱的女子因为缺水和新鲜蔬菜而得了坏血病去世。几乎每隔几天就会有船夫将她们腐烂的尸体丢进海里,我们的心跳频率随着那一声声的“嘭——”上下颤抖。我和黄芳看得胆战心惊,在一旁紧紧相拥,唯恐有一天自己也会落到这样的下场。

船在海上航行了几个月,包括我和黄芳在内为数不多的自梳女在颠簸中抵达了新加坡。当时在南洋的广东女子很多,其中有“三水婆”在建筑工地上干活;还有在船上戴蓝头巾的工人;最后就是最普遍的家庭女佣。

我和黄芳被一同分配到陈先生家中里当妈姐。陈先生拥有一座很大的庄园和别墅,平时他出国谈生意,四处奔走,家里只有太太、少爷和小姐,我们的工作也算轻松。托陈先生的福,我们在新加坡每个月至少可以挣五块钱。这笔丰厚的薪资让我们觉得自己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一楼最角落的房间是佣人房,六个人一间房,分上下铺;二楼是小姐和少爷的房间;三楼是老爷太太的主人房,平时除了打扫卫生不要多去那里。你们的职责就是打扫卫生,洗衣服,洗碗碟这些简单的活。做得好的自然可以留下,做事不用心的月底就可以走人了。”管家是一位叫陈莉的妈姐,比我们早几年就到新加坡来谋生了。在带领我们熟悉陈家庄园的时候,她叮嘱我们:“佣人和主人是不能平等对话的,和主人说话要用敬语。”

末了,她又补上一句:“自梳女最不缺的就是孤寂。既然你们决定了离乡背井,就要早日习惯独来独往。”

“莉姐,你出来这么久,有没有回过家?”我问。

“没有,我也没想过能回去。”

她的神情里有抹不去的忧伤。我知道她是想家了,我们都何尝不是呢?

刚开始写信回家的次数很频繁,到后来觉得太麻烦杂货店的伙计,于是写信告诉家人自己在新加坡一切安好,受到会馆的照顾和恩惠,无须担心。写信的次数少了,但寄回家的钱却是有增无减。我们平时没有什么积蓄,住在主人家里也无需为生活用品担忧,也还过得去。

过了几个月,有人看到园丁的儿子阿满在花园里追求我。不论阿满提出的条件有多么诱人,我都不为所动,轻轻地对他摇了摇头。夜里,佣人房里黄芳问我,被追求是什么样的心情。

我翻了个身:“在这如花似玉的年纪,谁抵挡得住爱情的火花?哪个女子不想和自己爱的人白头偕老?可是我已经答应父母,又在神明前发过誓,终身不嫁。”

“我觉得女人也可以靠自己的双手自力更生,不需要有婚姻作为下半辈子的保障。”我说。“出来见了世面才知道,家里的那套思想太落伍太保守了。‘三水婆’和我们一样,都是靠自己的劳动挣一口饭吃,我们要证明我们不是软弱的人,不需要在男人的庇护下苟延残喘。”

“为了家庭圆满,为了家人能过上好日子,总要有人做出点牺牲。阿爸已经去世了,我应该扛起照顾整个家的责任。”

小芳想不明白,却能听到我整夜都在翻来覆去地叹息。

偶尔一个月里,先生会允许我们休息一两天,让我们可以出去走走。我们经常去“老人间口路”的粤海清庙拜妈祖。跪在庙堂里闭上眼睛,黑暗中一闪而过的是家人清晰的脸庞,还有弟弟黄振在耳边清脆的声音。

有一次拜妈祖回去后,佣人间闲聊时不知谁说漏了嘴,月娥姐许的愿是早日嫁人。当时我们是同一批进来当佣人的。这话可不能乱说,月娥姐的发髻每次是梳的最一丝不苟的。

过了没多久,就传出了她和阿满结婚的消息。

熬过芳华易,耐住寂寞难。

“小芳,我想回家。我想念村门口的那棵梧桐树,我们小时候一直爬上爬下闹着玩的那棵树。”我轻声地说。过了三年,这是我第一次对她说我想家了。

回家。多么遥远的字眼。为了家庭,为了家人能过上更好的日子,独自漂洋过海打工。几十年来,我们也听说了不少妈姐因总是带着敷衍了事的态度,服侍主人家不够尽心尽力,所以被遣送回国的例子。

“哎,你听说那个谁又被送回中国了吗?”

“又是一个?这个月第几个被送回去了啊?”

“真是造孽啊!”

“就是!好不容易出来了又回去了,不知道在村里要怎么被人诟病!”

“啧啧啧,回去就只有‘守墓清’(自梳女找一死人出嫁,做死者名义上的妻子,以便将来可以老死夫家。自梳女要付给婆家一笔钱来“买门口”。当自梳女来婆家认作媳妇时,婆家先把门关上,自梳女要“拍门”,阿婆在屋内提出种种难堪的问话:“我家清苦,你能守吗?”等等,自梳女必须回答得阿婆称心后才开门,自梳女入了门就算被接纳为这家的媳妇,以后,必须在经济上贡纳给婆家。)的份了!”

这样的例子屡见不鲜,已经成为我们茶余饭后的聊天内容了。一提起那些已经走了的姐妹,我们对她们只剩下惋惜和可怜。

可是,回家,意味着前功尽弃。

“我父母写信叫我不要回去,国内现在动乱着呢,听说国民党和共产党在打仗。”黄芳说。

“再等等吧。”我敷衍地说道:“也许我们很快就能回家见上家人一面了。”

上铺没有再传来声响。在我迷迷糊糊快入睡时,黄芳翻了个身,嘀咕了一句:“总觉得我们回不去似的。”

“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能有尽头。”

日复一日,我们在陈家做事。不时地会收到来自家乡的信,内容不乏是描述家乡变化真大、家里添置了新的物件云云,然后要求我们继续寄钱回去。我们在空闲时候就到牛车水的华人杂货店求伙计为我们写信回复,给家里报平安,将辛苦积攒的积蓄捎回家里补贴家用。

收到信的那天,我从枕头底下掏出饼干盒,打开盖子翻来覆去地数里面的钱。没收到信的时候也会数数,多数是晚上临睡前。这是最好的安眠药了,数完了心里觉得比较踏实。

渐渐地,我们都很有默契地对回家的事情缄口不提。

光阴荏苒,远在他乡的我们迎来了新时期的到来。我们听说了改革开放的消息,请求雇主让我们返乡。我们老了,对他们来说是个累赘,帮不上什么忙。陈家的再三挽留也没有撼动我们归心似箭的决心。陈家为我们打点好一切,订了船票送我们回国。

这次回去的却只有我一人。早已爬满皱纹的手拎起当年漂洋过海来时带的布包,这些年放在橱柜里不用已经充满了潮湿气味。我拍了拍上面的灰尘,它的花纹仿佛和当年一样崭新且鲜艳。

我收拾好自己的细软,连同黄芳的东西和一个小木盒一起装进了包里。

忙活了大半辈子,我的两鬓已经被岁月染成了雪花,手也变得更加粗糙了,关节处都是辛勤工作后长的硬生生的证据。我抓紧了布包,登上了回乡的船。

政府在均安镇沙头村外的一个偏僻角落划了一块地为我们建了一个栖息之地,取名为“冰玉堂”,取自“一片冰心在玉壶”,为出淤泥而不染之意。

有一天一群孩子来到了这里。时代不同了,他们从新加坡坐飞机过来的。他们带来了许多咖啡糖、咖啡粉、榴莲糖等等,都是当年我们爱吃的东西。

我算是里面腿脚尚好的了,就由我带着孩子们参观。

推开老式的铁门,映入眼帘的是狭小的庭院,整齐别致。花园里有一棵树外形奇特,树高数十米,笔直的树干直刺苍穹,到树冠才有一簇枝叶。“这是桄榔树,据说以前有两棵,是我们中有人亲手种的,表示一心一意不嫁人,像是双生花一样。不久后,其中一棵树不知怎地某天夜里忽地倒了,或许是因为姐妹们中有人‘变心’的缘故吧。”

步入堂子的深处,四四方方的院子里挂满“塔香”。“塔香”的形状如同蚊香,一支“塔香”的直径约为一米长,一支香可以烧一个月。点燃的塔香带着众人对亲人和去世的姐妹最虔诚的祝福和对美好未来的期许冉冉升起,在晚秋的天气里凭空增添了许多悲凉。

木匾上密麻地写满该村自梳女名字,每去世一位就涂黑一个,现在只剩下十几位了。按照旧俗,自梳女不能死在村里。所以冰玉堂建在村外,离沙头村还有很远的一段路。“楼上你们看到的那几个玻璃柜子,是预备给去世的自梳女们的。如果没有拼命积点血汗钱与其他姐妹买下这块地方,真是临死时连停尸的地方都没有。”

自梳女都有牌位,死者的名字写在黑纸上,生者的名字写在白纸上。堂内还立着一块自梳女的集体牌位,每个人都将名字刻在上面,如果还在世的,就贴一张写着“长生位”的红纸,一旦过世就会撕下来。

长生不过是对自己这辈子经历了无数坎坷后渴望安稳的祝愿罢了。

依然活着的人守着这些牌位,不知何时会轮到我们被守护。

我静静地看着这帮孩子,他们唧唧喳喳的,给平时冷冰冰的堂子添了许多生气。

我从一个橱柜里翻出珍藏的旧照片。泛黄的纸张上印着的是我当年的样子,干净利索,精神抖擞,宽松长裤,黑发成髻。

在一阵唏嘘声后,有人终于问出了别在大家心底的那个问题。

“姑婆,为什么你们要成为自梳女啊?”

“唉,我们看到一些姐妹出嫁之后在婆家受气,地位低微。于是我们不愿受婚姻的束缚,自愿成为自梳女。”

另一位姑婆也附和道:“孩子,绑住我们的不是贫穷,不是夫家,而是封建社会里男尊女卑的思想。现在改革开放了,人们的思想也渐渐开放。女人也有了地位。”

“那当你们老了,怎么又想到要回到中国来呢?”孩子问。

“当你在异国他乡独自漂泊,如同一叶扁舟在猛烈暴风雨中被惊涛骇浪推向未知的地方,那时你就会想念家乡的安稳、平静,想念村后的那条小河,眷恋夏天清澈的水流温柔地拂过你的脚踝的感觉。”

“我们挣了半辈子的积蓄足以让我们安享暮年,还可以补贴村子里的基础设施的建设。但我们只是要回家,回家就好。家乡还是那个我们记忆里原本的样子:村门口的那颗参天的梧桐树、村后的那条清澈的小溪、村里那条上学路上必经的小路,一到下雨天就泥泞不堪……”

终于轮到我了。眼皮是那么沉重,耳边响起了母亲儿时哄我入睡时的温柔:“睡吧……睡吧……”

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是当年在码头与家人分别的场景。战乱时期,他们早已搬离了这个村,我也只能通过信件对他们的动向了解一二,后来也就渐渐不知去向了。可能是搬到大城市去了吧。不知他们是否安好?有没有躲过那些不长眼的枪弹?

想到这里,我慢慢地阖上了眼睛。

冰肌不染红尘垢,自挽青丝度一生。

(2020年度优秀文学作品奖入围作品

Home/Yuan #147, Yuan Magazine, , , /一片冰心在玉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