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新加坡民间故事的海内外传播:以《红山的传说》为例
文·蔡曙鹏
《红山的传说》是个有四百多年历史的传说,源自记载在《国王宗谱》(Sulalatus Salatin)(又称《马来纪年》)的一则叫《新加坡拉被剑鱼袭击》(Singapura Dilanggar Todak)的神话色彩浓厚的民间故事。《马来纪年》成书于1612年,是由当时的柔佛州专职负责人Yang di Pertuan Di Hilir Raja Abdullah 进行整理的。
像许多口头传统(oral tradition)一样,后来流传的文本,进行了许多更改,名称也有所改变。原来的题目《新加坡拉被剑鱼袭击》意味着这个故事很有戏剧性, 适合搬上舞台。
许多年来,《红山的传说》不断被翻译、改写,搬上舞蹈、话剧、戏曲、木偶戏的舞台,或写成小说、诗歌、编成绘本,也曾搬上银幕。[1]今年,新加坡华族舞蹈剧场还呈献了一个以少儿观众为对象的小舞剧版本。在英殖民地时代,许多作家与官员从不同角度重塑红山的传说。近十几年,新加坡的表演艺术家深入挖掘其丰富的文化内涵。虽都取材自《新加坡拉被剑鱼袭击》,但作品的立意与主题,各有特点,反映了新加坡舞台上多元文化演出的趣味与意义。更有趣的是当越南国立丛剧院(Vietnam National Tuong Theatre)移植此剧时,增加了多个非马来人的角色,把故事发生地“多元民族化”,为故事注入了新的想象。这里举四个例子,探究各门类艺术创作者的思路,对照不同传播经验的成果。
民间传说往往与过去的历史事件有关。史籍有剑鱼袭击占婆(今越南的岘港)、巴达维亚(印尼首都雅加达的旧名)、达鲁三(今印尼巴东附近)和泰国的北大年的记载,可见剑鱼曾经在东南亚多个地方出没。《新加坡拉被剑鱼袭击》明确叙述这个故事发生的地点。近至1973年, 仍旧有剑鱼出没于樟宜的报道。[2] 《马来纪年》成书之前民间的口头传统和后世文人依据一定历史记忆所形成的历史想象,使得剑鱼的故事与人物的叙述变得更加具体,更加形象、深刻。但是,历史的真实性也在这些传说的转述与改写中变得越发模糊。之后的讲述和复述,以及各种版本的变化,在文化上构建地方的象征意义。从过去的编舞家、戏剧家和偶戏创作者的不同作品中,我们可以体会到不同门类的艺术家们如何选择故事中的事件,并对其结构进行不同的调整,变更重点。故事的每次重述都揭示了创作者的不同考虑。
戏曲版的《红山的故事》的海外传播
先说说新加坡戏曲学院先后制作的两个《红山的故事》版本。一是2005年张莉导演的秦腔版在印度新德里首演,一是2008年林宏带队在日本富山首演的少儿黄梅戏版。秦腔版的《红山的故事》,2005年作为教学节目,由新民中学戏曲学会六位马来学生和六位华族学生合演。同年8月30日受邀到新德里参加由印度文化关系理事会主办、雷恩国际学校承办的第七届国际儿童表演艺术节。主办方把《红山的故事》作为压轴节目,安排在9月4日闭幕礼上演出。少儿黄梅戏版台词唱词改为更浅易的语言,于2008年7月31日至8月5日受邀参加了在日本富山举行的国际儿童表演艺术节,演出者是崇福学校的学生。
戏曲版的《红山的故事》保存了民间传说里机智村童纳丁和残暴统治者的基本情节架构。增加了村童纳丁的母亲法蒂玛和给纳丁加上莫须有罪名的宫廷主管阿旺这两个角色。阿旺无能而刁滑,他对付剑鱼的愚蠢献议导致人员伤亡而告失败, 与纳丁的消灭剑鱼成功妙策成鲜明对比,颜面丢尽。阿旺因嫉妒而愤恨,想出陷害纳丁的毒计。糊涂的国王竟然相信阿旺伪造的信,以为纳丁真的要当暹罗国王的内应,卖国求荣,于是派阿旺带兵追杀纳丁。最后,阿旺掷剑刺死纳丁。突然红雨倾盆,山地土崩,纳丁
被阿旺杀害。阿旺被雷击中坠下山去,红山被纳丁的鲜血染红。第七届国际儿童表演艺术节创意总监Utkarsh Marwah看戏后说:“第一次看到新加坡的民间传说由不同民族的中学生合力演出,体现了新加坡艺术教育从小培养族群关系和谐的意识。用华族戏曲演绎马来故事,对印度观众来说,有独特审美趣味。”许振义博士在《布衣南渡》里这样评述:“ 剧作者蔡曙鹏的台词仿造马来四行诗班顿(pantun),尝试在风格上展现马来文化。开场补渔网的马来舞,突出地方色彩。”
在日本, 黄梅戏版的《红山的故事》也被选为压轴节目之一, 于2008年8 月5 日在富山Aubade大剧院演出。日本剧评家窪邦雄写了文章表扬崇福学校的小演员们的演出,说他们戏曲的基本功不错。对剑鱼袭击村民与士兵追杀纳丁两场戏,通过投影,放大了剧中人行动的戏剧性,特别欣赏。窪邦雄说:“从这个新加坡民间传说看到地方风物、礼仪习俗、马来舞蹈。故事寄寓着民众对红山村童被杀害的事件的评价,发人深思。”
新加坡英语木偶戏《红雨,红山》获得金奖
第二个例子是2008年2月16日至24日到河内参加首届国际木偶艺术节的获奖节目《红雨,红山》。这个由越南文化、体育与旅游部和越南舞台艺术家协会联合举办的盛会,来自中国、印尼、菲律宾、新加坡、泰国、埃及、比利时、瑞典、以色列、巴西和东道主国家越南共11个国家的17个木偶剧团各显神通。演出团队呈献的节目包括提线木偶戏、杖头木偶戏、布袋戏、皮影戏及桌上小木偶,多姿多彩。
《红雨, 红山》的导演杨瑞明, 艺名叫法兰基马拉济(Frankie Malachi), 土生土长的他,在2004年的创立了能演出多种类的偶戏剧团。他的《红雨, 红山》取材自新加坡1975年Federal Alpha 出版社的《红山:新加坡的民间传说》。作者Chia Hearn Chek,结尾与原著差异较大。开场描述剑鱼袭击新加坡,不少渔民受伤。村童纳丁献计,砍芭蕉树干置于海边。剑鱼猛刺芭蕉树干后,进退不得被捕杀,剑鱼之患解除。村民盛赞纳丁,说他将来长大,必是国家栋梁。对此苏丹十分嫉妒,遂派人到山上住处杀掉纳丁。不料草房里出现了一位白发极长的老婆婆。士兵们气急败坏,威胁她把纳丁交出来,否则把她杀掉。这时,突然电闪雷鸣,红雨倾盆而下,满屋烟雾弥漫,老婆婆也不见了。士兵们见势不妙,逃之夭夭。红雨染红了山,纳丁神秘失踪。
杨瑞明一人扮演多个角色,他的专长是提线木偶。古称悬丝傀儡,演员一面要说台词,一面要对人物动作进行仿真,能力必须超强。木偶的头、手、脚、肩以及躯干共缚了十七条多丝线,指尖控制着身体的不同部位。若有丝毫差错,轻则动作难看,重则丝线胡缠。团队里的张兴强、何燕云、苏宝玲、郑国贤,各显身手。精湛技艺赢得观众和评委的一致赞赏,杨瑞明获得国际偶戏艺术节金奖。来自印尼的评委Tupuk Sutrisno(前印尼驻乌干达大使, 亚细安偶戏协会秘书长)这样评述:“我喜欢这部戏的结尾,没有原来故事的鲜血染红一座山的场景。下红雨吓退恶人,多么有浪漫色彩的一个好结局啊!杨瑞明非凡的技艺令人印象深刻。尤其是他的小狗,就像真的一样。希望亚细安偶戏协会办个大师班,让更多本地区偶戏从业者受益。”后来,果真办了培训活动, 大受欢迎。
马来舞剧《背叛》
第三个例子是最近获得首届“ 新加坡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奖”得主马来文化团体美丽遗产(Sri Warisan)根据《新加坡拉被剑鱼袭击》改编的马来舞剧《背叛》。舞蹈团创意总监马丽娜尤碧尤索夫(Marina Yubhi Binte Md.Yusoff)设置了一个叫做阿曼的角色。阿曼是《红山的传说》的中心人物,他是机智村童纳丁的母亲收养的孤儿。阿曼比纳丁年长,两人为养兄弟关系。风华正茂的阿曼,因为英勇领导村民击退海盗有功,被国王委任为财务主管。纳丁献计消灭剑鱼有功,宫廷主管孟满达因嫉妒而想出在国王面前陷害纳丁的情节与其他版本大同小异。但国王借刀杀人,命令孟满达威逼阿曼将纳丁丢进海里的情节,是其他版本没有的。阿曼是纳丁母亲养大的孤儿,心里最初有矛盾,但最后选择向强权低头,背叛良心让恩人的儿子葬身鱼腹。阿曼没有
想到的是,他没有因为执行国王的命令而得到任何好处,反而被宫廷主管孟满达推下海溺死。幕落时,只见孟满达站在舞台中央,冷酷的脸上露出几分得意, 村民百般无奈,有口难言。
《马来纪年》清晰论述了关于统治者与老百姓应有的关系, 可看作是马来古法典的源头。“ 国王有义务改善人民的生活, 否则王国会遭到全能之神的毁灭。[ 3 ] 老百姓必须认可国王的统治权,忠于国王, 不论国王是否做出不公正或粗暴的决定。若人民抗争, 则是背弃信义(原文为derhaka) ”。[ 4 ] 舞蹈团常务董事阿德尔(Adel)说:“舞剧‘背叛’悲剧的结局让人惆怅,留下问题思索。我们还要编下集。请观众等待”。
从艺术角度看,这部2012年3月31日在嘉龙剧院首演的舞剧的成绩有三方面。一是成功邀请马来西亚和印尼两所艺术名校——马来西亚国立艺术学院和印尼国立艺术学院(日惹校区)参与演出。前者有11名舞者参加,后者派出14名音乐员。加上美丽遗产舞蹈团团员、育英中学、育青中学和达迈中心学生,阵容强大。这是个为三个国家热爱马来艺术的年轻人搭起友谊大桥的大制作,意义深远。二是打造原创剧目,考
验团队创造力、挖掘主创人员的潜力。台前幕后参加人员,多达两百名左右,提高了舞蹈团的行政力与组织力。三是巧妙运用发光二极管(Light Emitting Diode,简称LED),使整个舞台呈现出立体画面景象。椰叶婆娑起舞,或白云飘浮蓝天,或大海汹涌波涛,能在瞬间转换,为舞蹈表演营造所需舞台效果。最可贵的是舞剧《背叛》的音乐、舞蹈和灯光设计,都达到专业水平。结局让主角纳丁遭受苦难和毁灭过程中表
现的悲剧精神,很有震撼力。他的死亡,引起观者的悲痛、同情与思考。
越南丛剧版《红山的传说》的新内容
第四个例子是越南国家丛剧院为庆祝越南、新加坡建交45周年创作的丛剧《红山的传说》。丛剧是越南的三大传统戏剧种之一,产生于13世纪的陈朝,历史悠久。在新加坡驻越南大使馆与越南驻新加坡大使馆的支持下,丛剧院呈献《红山的传说》与新加坡华族舞蹈剧场、马来舞蹈团DIAN Dancers和印度艺术协会合演的舞剧《老榕树的传说》,2018年8月6日在河内红河剧场隆重公演。这是两国院团互演对方的民间传说的一个有趣的文化外交项目。
丛剧版由丛剧院范玉俊院长担任艺术指导。
阮士职编剧、黎珍荣作曲的版本非常有趣,将故事改为发生在一个多元民族的渔村。范院长说:“新加坡的多元文化主义与和谐社会,是亚细安人民很钦佩与仰慕的。因此决定将故事地点改为一个有马来人、华人和印度人和谐相处的渔村。这样更加‘新加坡’ 。演员学习马来、华族与印族的舞蹈, 作曲黎珍荣把新加坡各民族的音乐元素,融入一些角色的唱腔里面。头一次尝试跨文化剧目,不一定成熟,但肯定观众会觉得耳目一新,我们创作过程,也很兴奋、乐趣无穷。”晚会的嘉宾之一的印度驻越南大使Harish Parvathaneni 阁下,非常赞赏这台庆祝越南、新加坡建交45 周年的晚会,“ 这是个非常有趣的合作项目,表达了两国艺术家共同探索新路的理想与愿望”。2019年10月24日至28日, 丛剧《红山的传说》受邀到印尼苏拉威西省万加锡市参加国际艺术节, 反应热烈。观众除了演员与乐队的精彩表演外,对剧中出现的马来班顿与马来谚语,感到特别亲切。印尼大学蒲天雪(Pudentia)教授点评道:“1995年菲律宾学者Eugenio Damian主编的《亚细安民间文学选集》出版,让我们读到邻国民间传说。但是像越南丛剧院这样的把一个亚细安成员国的民间传说立在舞台上,带到另一个亚细安国家演出,太有意思了,这就是亚细安精神的体现”。
正如新加坡国际基金会执行董事长陈丽娟所说的,公共外交的核心是对一个国家的价值、文化和政策的意识,了解和欣赏。通过交换思想、技能和经验,促进相互尊重和亲和力;通过合作和建立关系的项目,完成加强国家之间的联系和人民之间信任。丛剧《红山的传说》的海外传播的例子,说明了成功合作项目,能有力度地促进他国观众对自身艺术传统的认知与欣赏,进而增进人民之间的友谊。新加坡和越南的艺术团队也因为这个项目,会继续探讨交流的可能性。
尽管新媒介环境下的今日,民间传说的海外传播可以通过虚拟现实(virtual reality)技术的形式展示、或互联网大数据驱动的知识图谱、或通过网络甚至短视频进行快速传播,但不同国家的艺术家通过面对面的交流与合作, 意义与效果大不相同。
注释:
[1]1962年,邵氏电影公司的马来电影制片厂拍了Singapura Dilanggar
Todak,由Omar Rojik执导。
[2]Ahmad Hikmat,“Gempar Todak Langgar Changi…Tapi Kemejan Yang Tersadai ”,Berita Harian 28 August 1975,p. 1.
[3] Brown C. C.,trans. Sejarah Melayu or Malay Annals. Singapore: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0,p.16.
[4]Brown,Sejarah Melayu,p.16.
(作者为新加坡戏曲学院创院院长、民族音乐学博士)
参考文献:
- Sim,Mei Jun Sophie(沈美君),Fishy Tales:Singapura DilanggarTodak as Myth and History in Singapore Past, An unpublished Master of Arts thesis of department of history,National University of Singapore.
- Tan,Jean(陈丽娟),“Connecting and Collaborating to Change the World:Diplomacy in the Palms of Citizens”in Commentray,Volume 26,2017,150-1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