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me/Yuan #150, Yuan Magazine, /看——谈创作的要诀

看——谈创作的要诀

文·尤今

初级学院执教时,有一回,在课堂上,我问学生:“今天,由家里到学校来的这一段路程,你们看见了什么呢?”这样一个简单不过的问题,居然难倒了他们。他们一个个抓耳挠腮,答不出来。静默了老半天,我指名道姓,请一个平素能言善道的学生回答。

他站了起来,支支吾吾地说道:

“我啊,我……我一路上看到汽车、电单车、脚踏车、交通灯、马路、巷子;还有,上学的人、上班的人……”

说着说着,兀自笑了起来,其他同学也忍俊不禁。

其实,他并没有说错,一般人如果只是凭借肉眼去看周遭的世界,看到的,当然就只是这些有限的、表面的东西。然而,一旦在肉眼之外带备了心眼,便能自由地翱翔于另一个辽阔的空间,见人之所未见,拿起笔杆时,当然也能写人之所未写了 ;而这,对于一名创作者来说,是至关重要的。

此刻,对着这班嘻嘻哈哈地笑个不停的学生,我正色说道:

“视而不见,是创作的大忌啊!许多创作的素材,都不动声色地蕴藏在日常生活的细节中,等着你们去发掘哪!你们只要睁大心眼,细细体会,便有写之不尽的素材了。”

台湾魏悌香牧师便在《老祖父和小孙子》一文里叙述了一则极富启示性的故事。一个终生在牧场工作的祖父,年老时,双目渐渐失明,他差小孙子代他巡视牧场。小孙子回来时,老祖父问他:“你看到些什么?”小孙子说:“什么也没有看到。”老祖父听到后大发雷霆,说:“你有眼睛,这里有一大片土地,正有许多事情在发生,你去了这么久,必定看到什么值得告诉我的事情。”自此之后,小孙子从牧场回来,总絮絮地向老祖父报告许多新鲜的事情,比方说:“有一处围栏有些破损、有几只候鸟刚刚飞来、池里有五只野鸭在嬉戏、树丛里有一窝鸡蛋、有一只母牛似乎有些跛脚、河里最近有大量鱼群……”这些,都是他以前视而未见的。

学生们听了这个故事后,细加咀嚼,反刍,隐隐然若有所悟。

过了一个星期,上课时,我又问了同样的问题:

“今天,由家里到学校来的这一段路程,你们看见了什么呢?”

举一反三的学生,在经过了几天刻意的观察后,答话的内容都有了丰富的内涵。

国斌说:“在地铁上,我看到有个年轻人,大模大样地坐在保留位子上。有名白发苍苍的老人,佝偻着背,站在他面前,可是,他却视若无睹,跷着二郎腿,在玩手机。令人心寒的是,周遭的人,全都不吭一声,大家都患着可怕的都市冷漠症。”

芸丽说:“我每天到学校,都会行经一个私人住宅区。我注意到九重葛开花了。以前,我总以为九重葛只有一种颜色,现在,用心去看,才发现除了紫色之外,居然也有桃红色的、粉红色的、橙红色的、枣红色的、纯白色的、艳黄色的,缤纷多彩呢!大家都说炎热的新加坡只有单调的夏季,可是,当九重葛热热烈烈地盛开的时候,我们的岛国立刻就有了春天的味道了!”

美芳说:“我注意到,有个男孩,由女佣送他上学。他个子颇高,身子壮硕,但却要比他瘦小的女佣代他背书包,即连水瓶,也要女佣为他拎着。这样的孩子,是典型的草莓族啊!生活的考验一来,便不堪一击!”

元峰说:“我回家时,经过熟食中心,看到许多鸟儿抢吃桌上的残羹剩饭,非常不卫生。新加坡被称为钢骨水泥的森林,我们应该好好思考,是不是我们快速的城市发展夺去了鸟儿的家呢?鸟类最爱吃的食物,原该是大自然肥硕的虫儿而不是油腻的饭菜啊!什么时候,我们才能把虫儿还给鸟儿呢?”

学生的话,句句都闪烁着思想的亮光,令我击节叹赏。

莘莘学子出门时带备心眼,果然便看见了许许多多过去不曾注意到的事物、景致、现象。一旦他们养成了这个好习惯,时时刻刻用心眼去看、用脑子去思考,他们便等于取得了创作大门的钥匙了。

“看”,又分两种:一种是主动的“看”、随时随地的“看”;另一种呢,则是有目的“看”、有意识的“看”。

有时,我会利用“天降良机”,让学生刻意地 “看”。

一日,上课时,乌云奔涌,阴霾的天空迅速变暗,一道跋扈的闪电横蛮地撕裂了天空,一场暴雨正蓄势待发。我心中窃喜,大好的实地教材就在眼前,不妥加利用,更待何时!

我立刻请全班学生把课本合上,郑重其事地告诉他们,老天爷就要以它出神入化的魔术棒为我们指挥一场精彩绝伦的演出了,我要大家翘首窗外,静观待变。

人人屏息以待。

惊心动魄的闪电过后,紧接着,是狂轰滥炸的雷响,好像要把人的魂魄都震成碎块。然后,泼辣而又霸道的雨,夹带万钧之势,把女娲辛辛苦苦地补好的天冲裂了、冲破了,像瀑布、像泄洪,仿佛要把大地狠狠地砸个遍体鳞伤才甘罢休。

课室里的这一群学生,在“终年是夏、一雨成秋”的小岛国里生活了十多年,可是,暴雨一来时,他们不是躲进建筑物里,便是在大伞的掩护下疾步行走,从来没有机会如此专注地静坐一隅,好好地“看”大自然这一场奇妙无比的演出。看,看看看,连续不断地看;看了又看、看了再看;下课钟响时,雨未停歇,
他们还继续在看……

经过了这一次全神贯注的观赏之后,他们在写作文时,便避开了“大雨倾盆而下”这种老掉了牙的形容词,改而在笔杆里注入了让人惊喜连连的新意。

且看看以下一些“观雨活动”后的描写:

“想必娘要嫁人了,雨才会下得如此惊天动地……”

“雨像头猛兽,猝不及防地扑噬过来,大家争相逃跑……”

“天庭在开舞会,有声有色——雷声是音乐,闪电是灯光,仙女的发丝如透亮的瀑布,满天狂舞……”

“阴森诡谲的雨,带来了漫天漫地的鬼气,让人浑身起着鸡皮疙瘩……”

“女娲修补天幕的功夫这么蹩脚,让雨一冲,便碎不成形,她应该去上补习课了……”

“山崩地裂的雨啊,来势汹汹,仿佛在寻找它前世的仇人……”

这些不落窠臼的描写,全都展示了可圈可点的创意。

同样是雨,暴雨和细雨,有着截然不同的形态;为了培养学生多角度的描写能力,有一回,碰上霏霏细雨,我便让他们细心观察,然后,找个比喻来加以形容。

他们入神地看,在看的同时,他们也恣意让想象力长出翅膀。当现实和思维圆融地结合为一体时,文字便“噼噼啪啪”地闪出了绚丽的火花:

“细雨是透明的粉丝。”
“细雨是温柔的断箭。”
“细雨是被切割的思念。”
“细雨是哭泣的音符。”
“细雨是营养不良的记忆。”
“细雨是纠缠不清的单恋。”
“细雨是母亲的喋喋不休。”
“细雨是太阳誓不见面的宿仇。”
“细雨是怨妇的泣诉。”
“细雨是感伤的箫声。”
“细雨是妈妈乱挥的鞭影。”
这些比喻,新颖、新奇、新鲜,充满了活泼
的生命力。

看雨而能看出丰沛的灵感,同样的,看海、看山、看花、看树、看云、看月、看星星,看一切的一切,也能牵引出内心的感动而让笔端绽放出灿烂的花朵。

想看、要看、 去看, 是写作不可或缺的要诀。

“看”,又可分成两大层次。

以上所谈的,都是透过肉眼去“看”的,属于第一个层次。第二个层次呢,必须仰赖心眼。深邃的心眼,能助人开悟,让精神升华到另一个更高的境界。肉眼人人都有,心眼却未必。

印度作家安东尼·德梅勒写了一个发人深省的小故事(夏殷棕译):一个作家去修道院寻访一位大师,想要给他写一部书 。 他问大师:“人们都说你是天才,你是天才吗?”大师含笑回答:“可以这么说。”作家继续问:“那么,是什么让一个人成为天才的?”大师言简意赅地说:“看见的能力。”作家听了疑惑不解,又问:“看见什么呢?”大师平静地说:“从毛毛虫里看见蝴蝶,从蛋中看见雄鹰,从自私的人身上看见圣徒,从死亡中看见生命,从分裂里看见统一,从人性中看见神性,从神性中看见人性。”

我告诉学生,所有的写作原理、道理、哲理,都浓缩在上述这则耐人咀嚼的故事里了。

悟者得道。

有那么一天,当他们能在繁华中看到苍凉、在颓败中看到辉煌、在衰亡中看到兴隆、在强硬中看到温柔、在饱满中看到空荡、在粗糙中看到细腻、在缺陷中看到完美,那便意味着,他们已经长出了另一双深邃的心眼,能够帮助他们更好地体会蕴藏在生活深层里的滋味。

当然,对于创作者来说,最大的挑战与难度,永远是写人。

看到微笑里的快乐、看到泪光里的悲伤,直截了当,难度不高。然而,能在刻薄里看到温馨、在奸诈里看到善良;或者,在美丽中看到丑陋、在坚毅中看到软弱,从而发掘出那些隐藏在深处的人性,才是真正的考验。只有看得仔细、看得真切、看得深入、看得透彻,才能完全而又完美地通过这项严峻的考验。

“看”,是初入写作门槛者必修的一大功夫。

(作者为本地作家、 新加坡文化奖得主)

Home/Yuan #150, Yuan Magazine, /看——谈创作的要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