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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那朵无色的云

——药材鸡的香气

文 · 尤今

就读小学时,我们一家子住在金殿路一栋公寓里,楼高三层,我们家在底层。

远亲不如近邻,我们和多户邻居都常来常往,唯独没有交集的,是住在左侧的一户人家。里边住了一名三十来岁的女子和一个七岁的小男孩,她和整栋公寓所有的住客都没有往来。更奇怪的是,她家一年到头不见一个外人探访,宛如隐居深山的隐士。她的存在,成了大家都想一探乾坤却又无从着手的谜。

有关她的传言,宛若飞在空气里的尘埃,无处不在。有人说,她是某个富商的姨太太,见不得光,所以藏头缩尾地活得十分猥琐;有人说,她云英未嫁,却领养了一个孩子,因此心甘情愿地过着隐匿的生活;有人说,她为情私奔,孩子生下后,爱人却弃她而去,留下她和孩子相依为命;有人说,她未婚先孕,为家人不容,孩子的爹又不认账,她只好独吞人生的这枚苦果。有人说……有人说……传言沿着门缝和窗隙,爬到每户人家的饭桌上,被人们嚼碎于唇齿之间。

人们饶有兴致地为这些夹杂着色彩与滋味的传言添枝加叶,而在反复流传的过程中,它们不断被加工……从一则寥寥数百字的微型小说繁衍为一部数万字的中篇小说,情节完整,高潮迭起,凄迷、悲情,动人心弦。然而,只要细心地和现实情况一对照,小说便斑斑驳驳地露出了不攻自破的漏洞,人们不得不自动否定它的真实性。如此这般,每隔一段时日,便有新的传言,如春笋破土般,一茬接一茬。人们自得其乐地在传言里淋漓尽致地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和创意思维……可以这么说,这个女子就像个色彩斑斓的调色盘,任由大家恣意选择自己喜欢的色彩,天马行空地绘制自己属意的画作;而她呢,却始终风雨不动,波澜不惊。

女子深居简出,然而,每天早上,她总会站在屋外的小广场上,陪着孩子等校车。大家都好奇地打量她,可她只细声细气地和孩子说话,谁也不看、谁也不理。不施粉黛的脸,好似巧妙地涂抹了朝霞,白里透红;一双眉毛,弯弯的、安安静静的,宛若水墨画里的远山。嘴角隐隐约约地有着两个圆圆的小酒窝,当她说话时,脸上便浮现出一种说不出的妩媚。她喜欢穿符合她脾性的素色衣服,草绿的、鹅黄的、淡紫的、浅灰的,含蓄内敛,把她整个人衬托得像一股活的气韵,不食人间烟火。把孩子送上校车之后,她便静静转身,悄然地回返屋内。旁人的注目,她视若无睹;旁人的议论,她充耳不闻,活得像无羁无绊的清风白云。没有人知道,在她安定若素的气质下,是不是隐藏着一座蓄势待发的火山,里面有着疯狂、有着痛苦、还有糅合着憧憬的绝望?

女子虽然和邻居不相往来,但却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和公寓的住客建立了丝丝缕缕“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那就是——食物的香气。

女子擅长烹饪、也喜欢烹饪,每天厨房里都袅袅娜娜地飘出内容繁复的炊烟。风情万种的香气仿佛长着强劲的翅膀,强行飞入邻居家。锅里聚集的香气层层叠叠,一层浓过一层,一层胜过一层,如雾气般弥漫;它们交织、翻滚、穿梭、弥漫、纠缠,简直就是活生生地来勾人魂魄的。她就以这五花八门的香气,营造了家的氛围、酿造了爱的温馨。

她的深居简出、她的讳莫如深,使毗邻而居的我们与她宛如生活在不同的星球里,有着无可逾越的距离。然而,食物的香气却又在无意间拉近了大家的距离。

有一天,我们这两个不同的星球,居然出其不意地碰撞在一起。

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热得连墙壁都能沁出汗珠的下午,门铃响了。门外赫然站着这个神秘的女子,穿着一身黑色衣衫,牵着那个眉清目秀的小男孩,神情有着难以掩饰的哀戚。

“大姐,我是陈琪,住在您隔壁。很抱歉,我不善交际,所以搬来之后一直没有来拜访您。现在,有急事拜托。我刚刚接到消息,母亲病逝,我必须赶到医院去。”说着,指了指身边的小男孩:“这是我儿子,叫山水。我不方便带他过去,能否请您代为照看?晚上我来接回。”

尽管母亲觉得有点突兀,但还是爽快地答应了:

“没问题,没问题!” 

小山水非常乖巧,寡言少语,但有问必答,举止之间透着一份不属于他年纪的沉稳与成熟。由于母子俩是大家闲谈里的“核心人物”,母亲担心触及个人隐私,因此,只轻描淡写地问了他几个稀松平常的问题。他告诉我们,他今年七岁,就读于附近的成保小学,是一年级的学生,特别喜欢华文和数学;平常爱玩象棋,时常和妈妈在家里对弈。母亲逗趣地问道:“通常谁赢呢?”他不假思索地应道:“妈妈赢。”接着,却又一板一眼地补充道:“有时,我赢,不过,那是妈妈故意让棋的。”我们都笑了起来。后来,见我们没再多问,他便默默拿出华文作业,端坐桌前写了起来。他的字体端端正正、工工整整的,乍看宛若印刷体呢!他井然有序地把习题一道一道完成之后,又取出了一本漫画书,全神贯注地读了起来,嫩芽般的笑意悄悄地从他嘴角冒出来。读毕,在沙发上小睡片刻,醒来时,暮色已铺天盖地。

母亲的晚餐已经煮好了,唤他来吃,没有想到,他却从塑料袋子里取出了一个便当,请母亲为他加热。很显然的,陈琪阿姨担心给我母亲增添麻烦,所以,连晚餐也为他预先准备好了。便当里是白饭和两道菜——陈皮酸梅排骨与焖冬菇。食物加热后,香气如春花烂漫散满一屋,小山水安静地把食物吃得一干二净;母亲递给他其他食物,他都摇头婉拒了。晚餐过后,他又取出其他功课,继续做。

晚上大约九时许,陈琪阿姨才来接小山水,一叠声地道谢,母亲说:

“大家是邻居,不必客气!你这几天肯定很忙,孩子就由我代你照顾吧!你不必刻意为他准备便当,我多煮一份,不碍事。”

一听这话,她红丝缠绕的双眸突然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我听到了眼泪的声音,然而,眼泪却是逆向流淌的,流进了胸腔里。她没有再说话,默默地点了点头,便牵着山水的小手儿走了。

接着下来的几天,陈琪阿姨总是在下午山水放学后把他送来,晚上接回去。母子两人依旧话不多,然而,感激之情却都赤裸裸地写在眸子里了。

丧事过后,陈琪又像缩回洞穴的人,从我们的世界中消失了。我们猜测,她兴许是躲起来疗伤了。

清晨,山水独自在广场上等校车,孤零零的影子没精打采地拖在地上,淡淡的灰色。

过了好几天,陈琪家的厨房,又释放出诱人的香气,我的肚子不顾廉耻地发出了一连串叫声。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股香气,居然在掌灯时分飘进我家来!她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个瓦钵,对母亲说道:

“这是我自己研制的药材鸡,希望你们喜欢。”

瓦钵内是一整只鸡,严密地裹在锡纸里。揭开锡纸,蓄积已久的香气倏然蹿出,宛如一枚香喷喷的手榴弹,在屋内“噼噼啪啪”炸开。我们全家都被香味“轰”得晕头转向。

药材鸡

肥鸡鼓鼓囊囊的肚子里,满满当当地塞着药材,包括枸杞、红枣、当归、人参、北芪、党参、川芎等等。裹着酒气的药香在屋子里自在地游走,一屋子的人都滋生出醺醺然的幸福感。入口的鸡肉,鲜嫩而不糜软,药材甘润的香味让人深切地感受到岁月静好的柔和,仿佛在吞食的是芳馥的月光。这药材鸡啊,和陈琪的气质居然如此契合!

次日,母亲煮了她最拿手的腐竹白果薏米糖水,放在瓦钵里回赠,顺便向她讨了药材鸡的食谱。

回家后,母亲仔细研读那份食谱,惊喜地发现做法竟出奇地简单。以母亲的经验来看,越是简单的菜,越见功夫;而真正的好味道,往往就藏在最朴素的做法里。

次日,母亲去菜市买了食材。她先将鸡洗净,用蚝油、生抽、盐、糖和胡椒腌制入味,再将所有的药材塞入鸡腹内。然后把鸡放入大碗中,加入半杯黄酒和一杯热水,用锡纸严严实实地封住碗口,送入烤炉,以摄氏150度高温焗烤两个小时,热腾腾、香喷喷的药材鸡就出炉了。

这道菜,很快成了我们家人翘首以盼的美味。药材滋补,每逢考试季节,母亲总会煮了给我们补身。说来好笑,只要餐桌上出现这道菜,考试似乎也变得不那么狰狞可怕了。

正当以为两家人会变成常来常往的好邻居时,我们却接到了一个消息:建屋发展局批准了我们的申请,我们即将拥有自己的房子了;而这,也就意味着我们很快会搬离这个地方了。

我们搬走之前,再度听到有关陈琪的传言,说的是她在年轻时爱上了一个经营画廊的鳏夫,年龄与她相差了三十余岁,家里激烈反对,她不顾一切地出走,与他注册结婚,生下孩子。他去世后,她与孩子搬到公寓,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一心一意只想把孩子好好教养成人。散播这则消息的人宛如逮着证据般,语调铿锵有力地说:“你们知道她的儿子叫什么名吗?她为他取名山水!跟她姓,全名就是陈山水——陈年的山水!她把对亡夫的思念,全都镶嵌到孩子的名字里了!”

到底真相如何呢?没人知道。然而,自此之后,每回看到她,我总像看到一幅淡雅的山水画从我眼前飘过……

不论有多少传言、流言、谣言绕着她打转,而她,始终像是入定的老僧,淡淡定定地活在她自筑的世界中、活在她“闭关自守”的幸福中。众生喧哗,而她,独守宁静。当雨后的彩虹企图以缤纷的色泽博取众人的注意时,她却甘于当天边那一朵无色的云。

日子流逝如水,我在若干年后也为人妻、为人母了。结婚之后,我不时为亲爱的孩子烹煮上述那道滋补可口的药材鸡。微波炉面世后,我尝试借助新科技简化流程。经过几次试验,发现选用“High”这模式,仅需三十分钟便能完成。令人惊喜的是,鸡肉的嫩度、滋味与香气竟丝毫无差。每回烹煮药材鸡时,陈琪的影子都会隐隐约约地浮现于袅袅的烟气里……

又过了好些年,有一天,翻阅报纸时,赫然发现,为了城市的发展,金殿路一带的建筑大多已被拆除了。

次日,我驱车前往那条久未踏足的老街,果不其然,一切都变了。那栋建在斜坡上的红瓦屋顶公寓,像糖溶于茶,彻底消失了。嘿,那可是我童年时的一块糖啊,好大好甜的一块糖。如今,糖虽然溶解了,空气里却还飘荡着一缕一缕若有若无的甜意……我怔怔地站着、望着,恍惚间,岁月深处的某扇门缓缓地被撞开了,啊啊啊,惆怅往事如烟。那个名叫陈琪的女子,如今身在何方?

小鸟掠过天空,留下了翅膀震动的痕迹;陈琪呢,以她无忮无求的人生哲学,在我的生命里刻下了深深的足印,而她那一道道食物的香气,也氤氲缠绕,从来、从来也不曾散去……

(作者为本地作家、新加坡文化奖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