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子

文 · 王吟可

2024年12月4日,我又一次遇到了泉子。那天我去市中心的商业综合大厦附近办事,从办事处出来,天竟然下起了雨。我只得裹紧了衣服,低着头,冲进雨中。抵达大厦,我的羽绒服已经湿透了。正在发愁的时候,从商场的塑料门帘后走出来一个女人。那正是泉子。

我与她四目相对。一开始,我不敢认她,的确像泉子的脸,但已全然没有了孩童时圆润的形状,她的下巴有棱有角,脸颊上特有的潮红已经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高高的颧骨在她的侧脸上投下的暗色阴影。她变得好瘦,脖子上条条骨头的纹路。她也看着我,微张着嘴,一种奇妙的神情凝固在她的脸上。那是一种谨慎的好奇。我似乎能感受到她的精神正在向我伸出细细的触角,拘谨地,缓慢地。她的手轻轻地颤抖了一次。

“泉子。”我说。

“啊……是欣然?”

确认了她是泉子,我将她从头到脚地重新打量了一番。她的穿着十分朴素,头发在头顶盘成一个小小的球,身上套着一件长长的红色羽绒外套,脚上踏着一双黑色的毛绒靴,一只手拎着许多塑料袋,另一只手握着一把格纹图案的折叠雨伞。无论怎么看,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中国女孩。

“真的好久不见了。”

“是啊。你上哪去?”

“我回家。”泉子露出一个读不出情绪的微笑。只有这种时候,才能看出她身上残留的日本人的影子。“哎呀,你的衣服都湿透了。要不要上我家坐坐?就在这附近。”

尽管知道那只是客套,我仍点了点头。她的脸上好像掠过一丝诧异的神色,但很快,情绪的涟漪就消失了。她客气地微笑着,将我引到了附近一座半新不旧的小区里。在那一堆火柴盒式的大楼之间,我们七弯八拐,直到我无法分辨东南西北,她才在一幢楼前停下脚步,侧过脸,说:“到了”。

泉子住在八楼,她为此感到很满意,因为“八”和“发”的读音相似。她的家小小的,和中国人的家没什么两样。白色瓷砖铺的地板,客厅里拥挤地摆着一架电视、一台布制沙发、一座白色的立式空调。她的沙发上堆叠着大大小小的玩偶,全是来自日本的动漫角色。我的目光停留在茶几上一个画着动漫美少年的钥匙扣之上,她很有些不好意思地上前,借着收拾茶几的空当,将那个钥匙扣收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请坐吧,抱歉,没有什么可以拿来招待你的,我已经很久没有访客了。这是我之前回日本买来自己吃的点心,不介意的话,请吃一些。”

“啊,谢谢!”我说,接过她手里的羊羹。茶色的果冻状食物,包在透明的塑料包装里。

“你的爸爸还好吗?真的很久没有见到叔叔了。”

是的,自从她的父亲去世以后,我们两家就再也没有来往了。说起来,我们会相识,还是因为我们的父亲曾做过一段时间的同事。在她父亲刚去世不久的日子里,我的爸爸还会时常给泉子的爷爷奶奶打电话,问他们是否缺什么。后来,他们再也不接爸爸的电话了。“他很好……泉子,你呢,最近在做些什么?”

“也没有做些什么。”她答道,表情空空的,就像她小时候那样。

那时候,她和她的父亲刚刚搬回中国。她的父亲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不久前才与她日本的母亲离了婚,而她是个在大阪长大的女孩,汉语说得颠三倒四。那时候的一天,我的爸爸在回家时突然告诉我,有一个日本女孩想要与我做朋友,叫我梳洗一番,晚上与他们在外吃饭。那天晚上,我第一次见到泉子,她有着漂亮的眼睛和昭和美人式的细长鼻头。她坐在圆圆的餐桌旁,和其他大呼小叫、凑在一起热情握手的大人不同,她的表情空空的。她不想和我做朋友。

那天晚上,我们的父亲都喝了许多酒,我也偷着喝了些。在醉朦朦的气氛里,泉子的爸爸突然放声大哭起来。随后,我的爸爸起身,一边“唉!唉!”地嚷着,一边将他扶出了包间。他们出去了很久都没回来。我想和爸爸说,我累了,想回家,于是起身,走向包间外的走廊。在那里,我看到了蹲在地上呜咽的她的父亲,醉醺醺的我的爸爸,和站在远处探头观看的服务员。她的父亲哭着,哭着,断断续续地说:“她的同学叫她小日本鬼子……她回家哭,不要去上学,却什么都不和我说……她的妈妈不好,我不得不……我做错了什么……我只是想给她一个家罢了……”在他的抽泣之中,是我爸爸“唉!唉!”的喊声。

后来,我和泉子做了朋友。泉子并不是个温柔的伙伴,她像她爸爸打她那样打我,一次将我打得嘴唇出血。渐渐地,我们失去了联系。没想到,今天又以这样的方式见面了。

我看向眼前的泉子,她的眼睛幽幽的,像一汪墨色的泉眼。

林高评语:

“我”与泉子相逢是多年以后的事。小说很好地切入并呈现“重逢”这个细节,带出隐约的人物关系,进而带出中日两国之间,因历史的纠葛在民间扩散为难以言说的悲情。不明说,可读性正在于此。作者的叙述语言很能抓住人物的心理,淡淡的忧伤,蕴蓄有致。